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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打个情骂个俏——说说冤家

来源:情诗网    2020-11-27    分类:心情说说

一直觉得中国人夫妻或者情侣间的打情骂俏特别有意思,传统点的那种,不叫宝贝啊亲爱的啥的,叫冤家。这到底是恨到极致,还是爱到极致了呢?似恨实爱吧,也许是爱深如仇——怎么就偏偏遇见你了呢,银牙咬碎,冤家路窄,竟是过不去了,别无他法,只好委屈自己在这红尘俗世与个冤家相濡以沫了起来。

把情人或伴侣称作冤家,有前世命定的味道,有如佛家所说的冤亲债主。今生是为了结因果而来,“不是冤家不聚头”,所以避无可避,是死了都要爱的那种。《红楼梦》第一回里缘起即是那一僧一道要趁一干风流冤家投胎入世之际,夹带“蠢物”一枚于其中下凡经历经历云云,其中有:“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所以也不管宝玉愿意不愿意,黛玉都是要还泪给他的了,二人是命定的冤家。这种天生的冤家,似有磁场,身边人也能感知得到,你看贾母就常说这二人是让她不省心的两个小冤家。

冤家这一用法在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里都有。唐诗无名氏《醉公子》有“划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但唐诗里常见的是以萧郎、萧娘指代恋人,其时,冤家一语估计还在市井民间酝酿流传,且语偏俚俗,与诗的整体审美格调不太搭。比如“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审美上颇有滤镜效果,绝望中有无法言说的感伤,是怨而不怒、含而不露的。如果把“萧郎"换成"冤家",立马会发现怎么忘了加滤镜?一不小心生图流出,过于逼近,过于赤裸裸,产生美的距离没有了。

但冤家的直白与粗鄙用在词、曲、杂剧里却是非常有味道,因为含嗔带怨,反倒多了几分烟火气,那样的牵肠挂肚也更让人疼惜起来。黄庭坚《昼夜乐》有“其耐冤家无定据。约云朝、又还雨暮。”王之道《惜奴娇》有“从前事不堪回顾,怎奈冤家,抵死牵肠割肚。”关汉卿《大德歌·夏》有“俏冤家,走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戴石榴花。”《一半儿·题情》有“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有“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第一本第四折里张生称莺莺是“稔色人儿,可意冤家”,不仅俏皮,因这“可意”二字,又多了几许缠绵之意,果真是才子文章!清华广生辑录的《白雪遗音·马头调·人人劝我》有:“我爱冤家,冷石头暖的热了放不下,常言道,人生恩爱原无价。”不必一一列举,无外乎闺怨情痴,恩爱缠绵,相思刻骨之语,黯然销魂处,颇能动人心弦。(文后附蒋津《苇航纪谈》中一段关于冤家的记述,可供玩味。)

与冤家用法相似的还有“天杀的”“杀千刀的”之类的,爱的更叫一个恶狠狠。我家婆最近这几年总笑咪咪地叫她老公“你个老不洗(死)的(还用国语,厉害了我家老太太!)”,闻言实在惊悚,听音又无限宠溺,想来人老了还真是百无禁忌。我不算是个害羞的人,但冤家这种却是说不出口,感觉肉麻兮兮的,而且总觉得要加上紧咬的牙关、食指狠戳额头的动作才是全套,就像黛玉戳宝玉额头说“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那样,臣妾还真是做不到。

其实,更多的中国夫妻别说叫声冤家了,是含蓄到连对方名字都叫不出口的,这种情况在我们父母那一辈还挺常见的。我五姑有一次就和我抱怨姑父一辈子不解风情,在他那里她就是个无名氏,也没个称呼,现成的“孩儿她妈”都不叫,总是“哎”来“喂”去地喊她。她退休二十多年了,有一次早晨出门买菜,姑父在家接了一个电话找她,老爷子追出去“喂”了两声无用后,就完全不知道咋喊自己夫人回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巷子口,才情急生智,大喊了几声“×老师、×老师”,她茫然四顾地回了头,诧异地喊回了一句:“张工,你是叫我吗?”一想到那情景我就大笑不已。几十年的老夫妻,两颗苍头,几粒疏齿,一个在巷子这头,一个在巷子那头,彼此职业地招呼一声,实在是相敬如宾的典范。只是,在这一辈子的闷不作声中,是不是也有风情暗涌、深情缱绻呢?这一世唯独你没有名字,是不是因为你是命运里最特别的那一个,特别到无以名之。如果你已经逐渐地装满了我的世界,又该何以名之呢,大象无名啊!而如果你已经是我了,又何必名之呢!

行文至此,本已无话可说,却莫名有悲意涌起。诸君,不经意间人生长路漫漫已过半矣,与生活贴身肉搏廿许年,我们都热过肺腑,也痛过肝肠,哪个不是湿了眼眶?没人处又有几个不曾大声嚎啕!如今朱颜辞镜,你掉了眼袋,我凸了肚腩,嘉陵江畔那少年已是渐行渐远。所悲者胸中少了一腔孤勇,所幸者身边还有这温热一团,也曾是(仍然是)如花美眷。或许爱他(她)柔情,恼他(她)痴缠,这相见哪有不相欠?何妨竹边不负月,梅边不负雪,酒酣心热之余,咱也打个情骂个俏,尚能吃得三两米饭,就配它风月二钱,反正这风花雪月不花钱,莫辜负似水流年。


附:宋蒋津《苇航纪谈》记述:“作者名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云。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思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角易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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