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吉好用“啼”“泣”等字。以咏草木者,则有如《箜篌引》之“芙蓉泣露香兰笑”,《苏小小墓》之“幽兰露,如啼眼”,《伤心行》之“木叶啼风雨”“《湘妃》之“九峰静绿泪花红”,《黄头郎》之“竹啼山露月”,《南山田中行》之“冷红泣露娇啼色”,《新笋》之“露压烟啼千万枝”,《五粒小松歌》之“月明白露秋泪滴”,《春归昌谷》之“细绿及团红,当路杂啼笑”,《昌谷》之“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夫子山志墓①,故曰:“云惨风愁,松悲露泣”;宾王哀逝②,故曰:“草露当春泣,松风向夕哀”;山谷怀古,故曰:“万壑松声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此皆有所悲悼,故觉万汇同感,鸟亦惊心,花为溅泪。若徒流连光景,如《刘子·言苑》篇所谓③:“秋叶泫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侔色揣称,如舒元舆《牡丹赋》所谓④:“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坼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衮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飐然如招,或俨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泫露如悲。”皆偶一为之,未尝不可。岂有如长吉之连篇累牍,强草木使偿泪债者哉。殆亦仆本恨人,此中岁月,都以眼泪洗面耶。咏虫鸟如《秋来》之“衰灯络纬啼寒素”,《帝子歌》之“凉风雁啼天在水”,《李夫人》之“孤鸾惊啼秋思发”,《屏风曲》之“城上鸟啼楚女眠”,《追赋画江潭苑》之“姤舋啼深竹”⑤,《寄十四兄》之“莎老沙鸡泣”,《房中思》之“卧听莎鸡泣”,徒成滥调,无甚高妙。《与葛篇》之“千载石床啼鬼工”,亦不过杜诗“上泣真宰”之意。惟《宫娃歌》之“啼蛄吊月钩阑下”,《将进酒》之“烹龙炮凤玉脂泣”,一则写景幽凄,一则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矣。(51—52页)
长吉又好用代词,不肯直说物名。如剑曰“玉龙”,酒曰“琥珀”,天曰“圆苍”,秋花曰“冷红”,春草曰“寒绿”。人知韩孟《城南联句》⑥之有“红皱”、“黄团”,而不知长吉《春归昌谷》及《石城晓日》之有“细绿”、“团红”也。偶一见之,亦复冷艳可喜,而长吉用之不已。如《咏竹》五律,粘着呆滞,固不必言。《剑子歌》、《猛虎行》皆警炼佳篇,而似博士书券,通篇不见“驴”字。王船山《夕堂永日绪论》讥杨文公《汉武》诗是一“汉武谜”⑦,长吉此二诗,亦剑谜、虎谜,如管公明射覆之词耳⑧。《瑶华乐》云:“铅华之水洗君骨,与君相对作真质”;欲持斯语,还评其诗。盖性僻耽佳,酷好奇丽,以为寻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诗。力避不得,遂从而饰以粉垩⑨,绣其鞶帨焉⑩。微情因掩,真质大伤。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词尖新,所以文浅也。张戒《岁寒堂诗话》⑾卷上谓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实道着长吉短处。“花草蜂蝶”四字,又实本之唐赵璘《因话录》论长吉语⑿。长吉铺陈追琢,景象虽幽,怀抱不深;纷华散藻,易供挦撦。若陶、杜、韩、苏大家,化腐为奇,尽俗能雅,奚奴古锦囊中⒀,固无此等语。蹊径之偏者必狭,斯所以为奇才,亦所以非大才欲。(57—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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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子山:北周文学家庾信字。
②宾王:唐代诗人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
③《刘子》亦名《新论》,十卷,未署撰人姓氏,当为北齐刘昼(字孔昭)撰。
④舒元舆:唐代诗人。
⑤舋舋(fèifèi肺肺):人熊。
⑥韩孟:唐韩愈与孟郊。
⑦王船山:清文学家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因归居衡阳石船山,故以为名。杨文公:宋代作家杨亿,字大年。
⑧管公明:三国魏星相家管辂字。
⑨粉垩(è恶):用白粉涂之。
⑩鞶(pán盘)帨(shuì睡):大带子和佩巾。
⑾《岁寒堂诗话》:南宋张戒撰,二卷。
⑿《因话录》:笔记,六卷。多记佚闻杂事。
⒀奚奴古锦囊:李商隐《李长吉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
这里两则从李贺好用的字,谈到诗文炼字的艺术经验。
一、李贺好用“啼”、“泣”等字。
诗文中使用“啼”、“泣”等字,不自李贺始,南北朝时的庾信写《周大都督阳林伯长孙瑕夫人罗氏墓志铭》有“云惨风愁,松悲露泣,朗月空嗟,伤神何及”的句子,“风”
“云”“松”“露”原是无性灵、无情感的,庾信却写成也会“惨”“愁”“悲”“泣”了;初唐的骆宾王写《乐大夫挽词》之四“草露当春泣,松风向夕哀”,用词方法与庾信同;杜甫的《春望》里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写到花会“溅泪”,鸟会“惊心”;他们这样写,皆为赋咏景物或借以抒发情感,不只是在悲悼性的诗文中才用“啼”、“泪”、“泣”这样的词,偶一为之,给人一种新鲜感。李贺好用这类字眼入诗,比如写到草木,则“芙蓉泣露香兰笑”;写到虫鸟,则“孤鸾惊啼秋思发”,这里举引了李贺诗中的大量例子,几乎“连篇累牍”,强使草木虫鸟当偿还泪债者,所以便不感到用词的新鲜可喜。唯有《宫娃歌》中的“啼蛄吊月钩阑下”,以一只蝼蛄向着月亮啼鸣,写幽凄的夜景;《将进酒》中的“烹龙炮凤玉脂泣”,用“泣”字写釜中烹炮高档食物的声音,“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此外,李贺还喜欢用鬼字,如《春坊正字剑子歌》:“嗷嗷鬼母秋郊哭”;《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绿章封事》:“愿携汉戟招鬼书”;《南山田中行》:“鬼灯如漆点松花”;《感讽》:“鬼雨洒空草”;《神泣》:“寒云山鬼来座中,呼星召鬼歆杯盘”等,险怪阴森至极。李贺虽然常用“啼”、“泪”、“泣’、“鬼”等词,但却能陪衬以艳丽之词,所以对后来的李商隐曾产生影响。
二、诗文中用代词,最多见的是双关隐语,使用音不同的字,为的是把要表达的意思不明白说出,使之委婉含蓄。李贺性情怪僻,酷好冷艳奇丽之辞,以为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物粗俗,不堪入诗,故不肯直说物名,而用代词,比如:剑曰“玉龙”,酒曰“琥珀”,天曰“圆苍”,秋花曰“冷红”,春草曰“寒绿”。在李贺之前,韩愈与孟郊的联句诗中,亦有指枣曰“红皱”,瓜曰“黄团”的,李贺也有指树草之叶曰“细绿”,花曰“团红”者。这类代字,有的是状其形象,有的是绘其颜色,在诗中偶见,称得上新奇可喜。李贺用这类代字的毛病是用之又用,虽然有所翻新,如《剑子歌》的剑,不代以“玉龙”,而代以“三尺水”;《竹》里以“锦鳞”代鱼等,但因是李贺惯用的修辞法,使人也不觉有所翻新。如《竹》五律:“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正如钱先生指出:“粘着呆滞”至极。这八句主要是吟咏了竹子的生性和用途,他不明白直说,竹可以用作织凉席,偏要写“织可承香汗”;可以裁作钓鱼竿,偏要写作“裁堪钓锦鳞”。又如《猛虎行》:“长戈莫舂,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鸣。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长戈莫舂,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是说长戈不能冲刺猛虎,强弓不能射猛虎。猛虎哺养子孙,即生第二、第三代猛虎。这首四言乐府歌行体诗,无非是写了藩镇犹如猛虎,残害民众,而朝廷姑息,将帅不敢进军讨伐的事,是安史之乱以后诗中常见的情景,但他在诗中多处用事:头为城,尾为旌,出自《吕氏春秋·行论》:鮌 为诸侯,欲得三公,而尧不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东海人黄公少时能用法术制蛇御虎事见《西京杂记》;牛公哀病七日变虎事见《淮南子·俶真训》;妇人哭墓,言她的公公、丈夫、儿子都被虎伤事见《礼记·檀弓》,如若不明白这些出典,便不易真正读懂这首诗,虽属“精警佳篇”,也不能不笑他是虎谜,太好用典了。李贺诗作所以会有如此表现,与他的艺术追求很有关系,他总喜欢用美艳的文字去描写笔下的贵公子、苏小小、李夫人、湘妃、宫娃、洛妹、郑姬、美人、屏风、蝴蝶、房中、夜饮等等,力避俗语入诗,已形成他的习惯,如果力避不成,他便将俗语乔装打扮,遂使“微情因掩,真质大伤”,尖新奇特的代词,反倒显得文意浅薄。这里引张戒的评价颇为中肯:李贺“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正说到他的弱点。
总之,李贺“铺陈追琢,景象虽幽,怀抱不深”,钱先生的这番评价尤为恰切。他终究不如陶潜、杜甫、韩愈、苏轼等大家,善于化腐朽为神奇,变粗俗为雅正。他由于性情上的怪僻偏执,限制了自己的生活范围和创作视野,因此,只能成为一位短寿的奇才,而不能成为大才,这是很可惋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