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叫冬秀
出生在冬至,人像名字一样秀丽
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她最好看的时候,穿干干净净的衣服,和朋友一起背着背篓去地里。但不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她有一个朋友,长得比她要好看一些。
她是在这个年龄遇见了他。这时候他的爸爸还没有出意外去世,供着他和他哥哥读书,哥哥成绩名列前茅,而他负责风流倜傥,成天骑着马儿,在马儿的鞍上绑一个收音机,放着大声的音乐路过田里的她,秀就算没听见回荡在山里的歌声,也能听见了清脆的马铃铛声叮叮当当。立马就会放下手头的活儿,悄悄的看。他也要边唱歌边扭头往这边看,但没看见秀,只看见她那个漂亮的朋友理理耳边的发冲着他微微的笑。
菜地绿绿的,山风凉凉的,他们的眼里除了想见的人,其它的都只路过的风景。
秀是大姐,十来岁的她有失去了父亲的弟弟妹妹,有失去了丈夫的母亲,失去父亲的时候就是她失去书本的时候,孩子手里该握的笔就变成了镰刀,小小肩膀上没背过书包变成了比书包更大的背篓。比起弟弟妹妹更喜欢看课本的她,没书本之后的她就不爱讲话,更不爱说笑,每天只是埋头做事,偶尔想想别的东西,自己就要责怪自己了。少了小姑娘的轻快,多的是负担下的沉重。
她的心事从来不对别人讲,她说话细声细语的,生气皱眉的时候也轻轻的,所以喜欢着马儿上的藏族汉子更是静悄悄的。
一天收工回来的时候,夕阳照的高耸的山峰柔软了一点,吹过的山风吹得肩上担子轻了一些。弟弟妹妹都长大去了外面的世界读她这辈子都没读过的大学,那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青春年少,没有三五成群的好友,没体会过好成绩的得意,也没有因为成绩差的失落。更没有像我一样喜欢过篮球场上的男同学,她甚至没有看过一场篮球赛。她在这山里陪着她那最偏心但也最无奈的母亲,看着这山里四季的日出日落。夕阳这么温柔,妈妈也这么温柔,我想妈妈一定想唱点什么,但她没有,她只是迈着比平时轻快一点的步子,用手中的镰刀轻轻划过路边的野草。这时她听见了马铃声,抬头看见山路的那头骑马的汉子披着橙色的夕阳朝着她不急不缓的来了。
这一次,他只路过她一个人。
一瞬眼的失神,马儿都到她面前了。她紧了紧手中的镰刀,张张嘴用当时她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了声他的名字。马蹄儿没有停,那汉子也没低头。一定是马铃的叮叮当当声盖过了妈妈的声音,又或是这山风把他的名字吹散在了耳边。
马儿路过她,踏着夕阳到了路的另一头。马儿上的汉子没回头,披着晚霞消失在了路的另一头。自那以后到妈妈和爸爸结婚前,妈妈再也没叫过爸爸的名字。
农村的姑娘二十岁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妈妈在这一年参加了漂亮朋友和心上人的订婚宴。她什么也没有说,别人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称职得当好伴娘,忙着进进出出张罗几家亲戚吃饭,晚上回到家还要张罗自家圈里那几只畜生。等这个山里的村庄都安静了,她才梳顺了长发静静躺下,
今天道别时为了感谢,他一路把她送到家门,抓了一把喜糖塞进怀里,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连连道谢,她摸摸被他轻轻拍过的肩膀,来不及多想什么,困意和倦意已经逼的她昏昏欲睡。吹了灯侧身准备睡去,看见床头那几颗亮晶晶的喜糖被惨淡淡的白色月光笼罩着,像她的心被有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一样。心想着,这糖明早给邻居三婶的女儿,小女孩又要甜甜的说秀姐姐真美,美吗?再美也不比好朋友今天微红脸蛋透着的幸福美丽,想到这儿,微微叹息和这村庄的宁静一同进入了梦乡。
02
妈妈说,那时候的她一直以为她的一生就这样了,在这个落后又没办法逃离的村庄,羡慕着别人拥有的,隐藏着自己失去的,直到有一天无法回避的与谁结为夫妇,不谈爱只为传宗接代。
不想,后面会发生这样的故事,不敢想,爱的人的悲剧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除了他们的 婚期一天天近了,生活再也没有其它可以值得提一提的事,而这件事也只敢放在心里想一想。直到他父亲遇难的噩耗传来,像一颗石头砸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万千涟漪在她心头。
这村庄,山环着山,水绕着水,除了被村民开发的地方,再往深处走就是原始森林,村里健壮的男子稍微空闲除了瞎转再有的爱好就是去山里寻山珍找野味。真正遇难的少有但挂彩回来的不在少数,每次回来总是能带来美味和可用取暖的动物皮毛以外,还可以带回来些老林里的惊险故事做饭后谈资。他的父亲想着儿子婚期将近,如能亲自打猎带回稍微珍贵的皮毛送给儿媳再好不过,也压抑不住男性寻求刺激的欲望,不顾妻子的劝阻带着猎枪走向了那山林,皮毛没带来,惊险刺激的故事没回来,那身高八尺的一家之主同样再也没回来。
她还没走到他家,就听见了他妈妈的哭声,光听一声她就不敢往前走了,她怕她的眼泪不像她那样会隐藏,过了好一会儿才踏入门口。就看见了他,昨天遇见还在马儿上满面春风的他看见她挠挠头发,站起来接过他手中的饼和鸡蛋,扯着嘴笑了笑,她看着他泛白的嘴唇和密密麻麻的胡茬,一眨眼眼泪就滚落了好几颗。她突然想起自己父亲去世那一晚,一切都好吵,她不能哭还要哄妹妹不哭的夜晚,又想起背着本来领了的书去退学,老师看着她也突然掉了几颗眼泪的清晨。
看到他难过,比看到他和其他人结婚更让她难过。她懂这样世界突然天翻地覆的无措,也懂命运开的玩笑无法逆转的无奈。她没办法表达得更多。
只是像在他订婚宴上一样不停息得忙里忙外。
好朋友迟迟没来,她看见他好几次走到门口,站一会儿望上几眼,又回来。
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怒气,自己如此宝贵的人别人对他竟这般不上心。
这意外来的太突然,他靠的那座大山轰然倒塌,那漂亮媳妇还会过来吗?她心里更加心疼起他来,他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们母子三人因为有了能干的父亲,养尊处优在这村里也算个小小少爷,不然他这玩世不恭得态度,成天骑着马儿唱着山歌来来回回,明白事得姑娘会选择嫁给他吗?他担心着,想必他也想得明白,也没有去门口来回踱步张望了。
这期待已久得红事突然成了白事,原本健壮得父亲突然离世,无忧无虑的少年突然要面对这繁杂得世事,他那不谙世事得脸上胡渣青了黑了,都看在她眼里。那马铃儿不再路过她的田边,去河边洗衣服身边再也没有那漂亮的好朋友。他父亲去世以后他萎靡不振,他的未婚妻在父亲去世没几天后没告别的离开了村子。他母亲日日以泪洗面,他大哥为保住自己那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再也没有余力去在意弟弟的心情。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把门关上一个人待着。她想,他一定在想一个人的人生怎么可以突然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人的离开怎么能够带走那么多东西,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她还想,如今他这样落魄,为什么自己会比以前他风光的时候还要更在意他。
再见他,不是在马儿背上,只是依然有田间得风和那橙色得晚霞。他正在从山上扛着木材下山,那木材压得他右肩更低一些,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她眼睛一动都不能动的看着他不再稚嫩的脸,看着他脸上的木屑和汗水,还有那快落山的阳光下有汗渍的粗布衣裳,他也吃力的抬抬头看见了她,略微尴尬的笑了笑,虽然那眼神分明少了什么,但是这一次他的眼里只有她。
有的人的成长让人欣慰,那是岁月给的礼物,而有的人的成长让人心疼,那是命运的逼迫。
妈妈说,后来发生的事像按剧本一样理所当然,他的母亲常常需要她去帮衬,他母亲眼神不好,他家里的缝缝补补都交给了她,带有木屑和汗渍的衣服也让她洗的发白,后来照顾起了生病老太太的起居,再后来为了让老太太高兴的离开他们喝了那杯交杯酒,她也为他和他的母亲盖上了红盖头,但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她,还是仅仅为了他的母亲掀开了那红盖头。那时候的婚姻没有儿戏,那时候的人心也容不得离婚。所以日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他们的孩子也长大到了读书的年龄。
她为这个家付出了更多上不知几倍的精力,他也在她的照顾下成为了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父亲。条件稍微好一些了之后便会想到下一代的命运,妈妈知道不读书会带来什么,以及需要为这样的生活做出多大的忍受。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子,和怀里小小的姑娘,固执的要求搬家,这是她第一次要求什么,也是唯一一次这么固执。
她的固执让孩子们在新的环境长大,他们是吃着花花绿绿的零食看着五颜六色的画本长大的,他们的小手使劲的写出她不认识的字,他们咿咿呀呀背着的是她没听过的诗。她温柔的抚摸本子上孩子写过字留下的印子,她听那些奇奇怪怪的口诀温柔的笑。
看孩子们长大,看和她相似的眉眼自由的,张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像精灵,像她的梦想,她就忍不住温柔的快乐。
但越来越,她没办法存在在孩子的世界里,孩子课本上的问题她没办法回答,能听懂就已经很好了。孩子和朋友吵架别扭内办法安慰,那个漂亮的好朋友离开她已经好几十年了。孩子恋爱了她也没有经验可以传授,因为她这辈子虽然心动过但没恋爱过。想到这里她有点难过,但她什么也不会说,她像个哑巴,心里有一百种滋味却一种也讲不出来。她不懂他的孩子们,像她的孩子们也不懂她,但她渴望去懂孩子们,孩子们却不怎么想试试看懂妈妈的世界。她不能懂她很愧疚,所以只好温柔的,甚至唯唯诺诺的面对孩子们。孩子们不懂孩子们很生气,所以只好冷漠的,甚至暴躁的面对他们的妈妈。
她等着孩子们长大,孩子们离开。
她等着丈夫出门,丈夫归家。
她依然温柔,依然付出,为他和他们的孩子,但她不确定值不值得,或许她没想过值不值得。
因为至今冬至那天她都没感受过温暖,至今她都不会写出自己的名字,至今没人知道她想看山间橙色的晚霞,想穿一次红红的花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