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正行走于阿拉斯加清凉的夏季微雨之中,转过葱郁的群山,EXIT冰川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那是一条白色而微微透射出蓝光的河流,凝固着,从群山之巅缓缓向下,直到在山脚变成了真正的潺潺流水。
电话里你的声音仍然和十六年前一样率真和温暖,仿佛自中学以来,你就没有变过。我们都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而不去提那个冬季如何的暗流汹涌,以及接下来几年延续的书信。你似乎再也想不起曾经在酒醉后痛哭失声,我也好像忘记了是为谁第一次抽烟又第一次戒烟。
我站在这个雄伟奇绝的冰锋正面,在细雨中和你从容说话——这是年龄所唯一教给我的伪装。在我面前,EXIT冰川发出阵阵威严的寒气,包围着我,巨大的冰块棱角锋利而坚强,就连从各种诡异神秘的冰洞和裂缝之中露出的它内心深处的蓝色光芒,也仿佛和从前一样强大威严。
在千万年以前的冰河世纪,它是诸神的甲阵,外表雪白,内心幽蓝,从众天居住的高山之巅缓缓推进,不由分说,甚至将巨大坚硬的火山岩碾成齑粉,灰飞烟灭。虽然从不言语,但它的自负和刚愎随着如针一般锐利的寒气迸射入世间的每个角落。它表面平坦,深层却是凝固的坚硬蓝色。
我忽然回忆起那个狂妄的少年,他和这个冰川一样外表不动声色,内心是透明的坚定。而这种坚定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溶蚀得千疮百孔,如同面前的冰川,虽然在最后的一刻,仍然保持着锋利的姿势,依旧有着透明蓝的心脏,但它的脚下,早已不是匍匐的岩石碎末,而是温柔的流水了。
电话里是短暂的沉默,接着,你和当年一样不易觉察地轻轻叹息,嘴角想必还和当时一样带着笑意。这熟悉的温柔呼吸进入我的耳膜,竟然如浪涛般汹涌冲击。我听见内心的噼啪轻响,那是断裂的声音。
望向面前的冰川,火山岩的灰烬遍布其上,薄薄地泛着黑色,那是它残存的历史荣耀。有这么一刻,我知道它和我一样,都是疲惫到了最后尽头的士兵。在无数坚硬锐利的撞击之后,没有褪去内心的纯蓝,却终于要被温暖和湿润所吞噬。我们并不知晓这种变化,依然错觉外表齐整内心坚固,殊不知一声温柔的叹息就会使蓝色断裂,成为流水中漂浮的透明冰块,一点点离自己远去。
是的,无论我多么倔强和强盛,依然会被你的柔和缓慢击溃,平坦光滑的表面会遍布裂纹和深坑,一直穿透到心底深处。蓝色坚固的巨大单晶会分崩离析,变成透明的碎块,越来越小,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柔软,最后婉转如水,蒸腾为雾,变成这个冰川脚下的河流和四周的氤氲。
冰冷坚硬的我,终将成为柔和温暖的你的一部分。
我微微一笑,算是对你叹息的回答。抬起目光,眼前就是坚守着最后蓝色的EXIT冰川。我将和它一样,洞察终局,臣服命运,却依然要徒劳地守住自己的内心结晶,目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