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无爱则犹如坟墓。——勃朗宁
1
睁开双眼,发现我浸泡在一个长方形塑料容器里,周围充斥着黄色的粘液,带着血丝。
我把头伸出液体表面,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这感觉太美妙了,我突然想哭,却哭不出来。
嘴里、食道里、胃里装满了东西,一阵呕吐,沙黄的液体便倾泻而出。
呕吐之后,畅快了很多,放松、舒适、惬意、自由等词汇便出现在我的大脑里,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一一匹配着我的感觉。
我站起来,下意识的往卫生间里走,我需要洗澡,冲洗身上的粘液。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里的环境我很熟悉,它是由一些记忆的片段和海量的图片构成。
我走进卫生间,里面有一面落地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站在那,男人的相貌俊郎,身材匀称,透漏着一股成熟的气息,这便是他死前对自己的评价,可以说他是个自恋的人。
我冲洗完毕,穿上浴衣走出卫生间。
“是你吗?”一个女孩问道。
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她站在卧室的门口,灰黄的灯光照出她的剪影,很美。
“是我。”我回答道。
她打开客厅里的灯,瞬间,光线填满了整个房间,我下意识的用手臂遮挡刺眼的灯光,我的世界从来没有这么亮,那里只有黑暗和潮湿。
“拿开手臂,让我看一下,好吗?”女孩声音有些颤抖。
虽然我并不想拿开,刺眼的光线让我极不适应,但我必须服从她的命令,因为这是我的指令程序,对于我将要爱的人,她的声音无法违抗。
我缓缓拿开挡在面前的手臂,随着瞳孔慢慢缩小,我睁开了眼。眼前的女孩目光惊恐却充满了期望,那眼神像《红楼梦》里的“两弯似蹙非蹙肙眼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我搜索的各种文字数据。
而她长得像......搜索中,未匹配。图片对比并不是我的强项。她应该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亚当的肋骨。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萌发、酝酿、转动,最终流了出来,划过美丽的面庞,落在地上,发出15.3分贝的响声。
“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忘记你。”她说。
“好久不见。”我说,这是我在上万句里挑选的回答。
《好久不见》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一首香港歌手陈奕迅的歌曲,出自专辑《十年》,我控制自己不去搜索歌词和曲调,否则会影响我们的谈话。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在网上按照你的样子定制了你,当做我的生日礼物。”
“那,今天也将是我的生日,而你给了我生命,你是我的上帝。”
“不,我不是你的上帝,我是你的女朋友。”
说完,她慢慢的走过来,以每秒1米的速度。如果她快速冲过来,我将张开双臂,拥吻她,如果她慢慢走过来,那我将深情的望着她,然后在她的眉心轻轻的亲一下,然后说:“我爱你!”这都是算法,命中注定。
亲吻之后,听见我说我爱她,她彻底崩溃了,趴在我怀里,放声哭泣,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亲爱的,别哭了,”她似乎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成诗般的往下流。“这是眼泪吗?”我问道,并用舌尖亲吻了她的眼泪,无色无味,没有杂质。
她没有回答我关于眼泪的问题,似乎有些躲闪。
“你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也没有称呼过我亲爱的,所以听见你说我爱你,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那他是个极不称职的男朋友,你爱他吗?”
“爱,全身心的爱,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爱。”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不爱你,你却那么爱他,这不公平啊!”
“你不懂,人类的爱从来不是公平的,就算一个人爱你,他也不一定会说我爱你,人类喜欢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这些你还不懂,需要慢慢地理解。”
我有些困惑,但我还是努力记下她说的话。
“一切都过去了,我虽然是他的替代品,但我不是他,我是爱你的,我会用尽全力去爱你。”我对她说,“一个算法决定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2
性和爱是无法分开的,没有性的爱是无法维持长久的,这是大数据分析的结果。
于是,我计算着房屋的温度,摄氏25.6°,极度适宜,空气的味道,含有弗洛蒙香水初忆芳香的味道,我知道这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的喜怒哀乐并不是由激素控制的,但这样的环境一定适合她。
我注释着她的眼睛,慢慢剥落她的衣服,完美的身材展现在我的面前,像未断臂的维纳斯,我想上帝真是太伟大了,创造了如此完美的身体。
我抚摸着她每一寸柔软的肌肤,每一个呼吸的毛孔,感受温润的体温。她似乎被唤醒了,开始对我做出回应。
我没有穿任何衣服,一切都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开始亲吻我每一寸肌肤,冰凉的舌尖游走于我的全身,她开始用手抚摸,唤醒它。
我随即打开生殖器勃起开关,其实我可以随意控制它的长度,宽度,硬度,适配每个女性的身体。
我不需要前戏,但我知道一个女人是需要前戏的,如果你爱她,就要配合她,她们要的不仅仅是高潮,更需要的是性爱前的温存。
我进入了她的身体,这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是机器和人类的结合,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随着时间的进行,她开始发出微弱的声音,渐渐地她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呻吟,甚至呼喊起来,她说我像一个人,说我比他厉害,说她爱死这感觉。
随着一声寂灭,她的声音退去,她躺在床上一声不响,我知道她已经像远去的潮水。
我随机关闭开关,随着射出无关紧要的液体,它也软了下来,持续时间28分32秒,活塞运动248次。
其实我没有任何感觉,我还没有性的欲望,这好像是机器人无法逾越的瓶颈,我们无法享受性爱,无法感受彼此,更无法怀孕生子,只有既定的程序和算法。
但我是爱她的,这是高于一切的指令,为了这一指令,生成了关于服从、关心、保护、情话、性爱等基础算法。
看到她如此享受性爱,我似乎从视觉上感受到一丝丝的快感,但不至于爱上性,它似乎是一种仪式。
她躺在我怀里,像一只柔软的猫。猫这个词汇从各种动物里被翻了出来,我喜欢用动物来形容一个人,这样会更人性化,如果说她柔软的像硅胶,硬度指数A0,延展性良好,会让人感到冰冷和厌恶。
我说:“你像一只猫,像巴斯太托女神。”
他说:“我喜欢这个形容词,可巴斯太托女神是什么?”
“在古埃及,猫是一种崇拜,女猫象征着长有猫头的巴斯泰托女神Bastet。巴斯泰托女神是拉神的女儿,被称为“东方夫人”,她一方面代表女性的温柔贤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了勇敢好战。”我检索回答道。
“你懂的可真多。”她笑着说。
“我大脑里装了世界上所有文字数据,只要一检索就可以查到,这不算什么。”我得意地回答道。
听到我的回答,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把脸转了过去。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哪句话让她不开心了。
“亲爱的,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你要学的还很多,第一天,我不该要求你太高。”
3
我和她生活就此展开。
我每天早上6点起床,去做饭,起床这个词其实是一个状态,而不是一个动作,因为我不需要睡觉,每个夜晚我都要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思考为什么用这么复古的照明灯具。
而之所以要做饭,也是我爱她的标志,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做一切需要做的事去爱她。在我大脑数据里,我搜寻到他(我),曾经在微信里的聊天记录:“我和我女朋友吵架的原因无非是谁做饭,谁洗碗的问题。”
之后我要担负起做饭和洗碗的重任,为了不和她吵架,爱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她吵架呢。
每天的食材,被放在门口的货架上,我做的工作只是起床后把食物拿回家,按照算法程序进行烹饪,我发现我是个烹饪高手,每一顿饭都做得恰到好处。
做好饭后,我便会去把她叫醒,有时候呼唤她的名字,有时候亲吻她的眉心,总之要用爱心把她叫醒。
我不吃饭,但我会看着她吃,她吃饭的时候总是很享受,和做爱时的感觉很像。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不吃?”
我骄傲地说:“我不需要吃饭,我的能量来源是体内的光合作用。”
她似乎又不高兴了。她说:“你应该吃饭的,你可以吃饭是不是?”
“是的,我体内也有一套消化循环系统,但是吃进去什么东西,排出去去还是什么东西,只是把大块的食物变成食物残渣而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应该把自己当做一个机器人,你应该把自己当做一个人,按人的思维去做事,记住你是和一个人在生活。”
“我知道,虽然吃饭对我身体没有什么害处,但这样会浪费粮食。”
“但谁喜欢和冰冷的机器在一起生活,你得让生活过的有情调,你得模仿人的生活,才能像一个人。”她的话有些高深,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我还是服从他的命令。
我来到她身旁,开始表演吃饭。我把煎鸡蛋放进嘴里,我用舌头上的探测器感知了一下,温度39摄氏度,硬度A10,我咬了一口抹了番茄酱的烤面包,摄氏46度,硬度A30,具有酸性,PH值4,未超过警戒数值,我用牙齿将食物嚼碎,并吞了下去,牙齿缝隙里充满了食物残渣,我感到不适,并表现在我的脸上。
她笑了笑,说:“难道你做大饭不好吃?没事,你慢慢会习惯的。”
我想,我得每天开始刷牙了,那样和她接吻时不至于有难闻的气味。
吃完饭,她一天的工作就是去读书,来充实自己的生活,我也会跟着她去书房。
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不需要工作的,所有的工作都被机器所取代,人只需要享受生活。那些恐惧我们会取代人类就业的担心是不存在的,由于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基本可以按需分配,当然按需分配的社会,最重要的是压缩人类的欲望。
当然机器也分等级,用来模仿人类的机器不用工作,这种机器被叫做仿生人,而被工厂做出来的非人形机器每天不停地工作,这样的机器被叫做机器工具,机器的出生一开始就被打上阶级的烙印,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法改变,和人类相似。
我坐在书房的角落里,她的书房像个图书馆,整个墙被白色的书架所包围,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纸质书,似乎这样的书已不多见。
如果家里没有书,就会被认为不是真正的人,因为机器并不能读书,机器人已经把所有的书装在了大脑里,读书只能说是在核对文字,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读书就像养一只宠物一样重要,让人觉得你有人情味。
但我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不在乎别人会因为我不是真正的人而骂我,我也不会因为别人骂我而沮丧,因为我被创造的目的只有一个,爱一个人,我的使命是去爱一个人,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程序的所有算法都基于那句话:“爱是人类最伟大的行为”,我为自己的目的和行为感到骄傲。
她坐在书房的藤椅上读书,而我似乎也找到了乐趣,我去找一本叫《红楼梦》的书,然后在从中找到,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引用的那句话。
我拿着书翻到那一页给她看,她笑了笑,说:“曹雪芹是个伟大的作家。”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给你看这一句吗?”
“为什么?”她问道。
“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大脑里居然出现了这句话:“两弯似蹙非蹙肙眼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
“这句话真美。”她说。
“你也真美。”我说。
“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她欣慰的笑了。
4
经过长期的相处,我突然发现,女人是多么的喜怒无常。
有一次她问我:“爱情是什么?”
我随口就答:“爱情是服从啊,还有关心、保护、情话、性爱等一系列复杂的算法的结合啊。”我给出了一个定义式的标准答案。
“那我让你死你会去死吗?”
“会!”我斩钉截铁的说。
“那我让你和另一个女人做爱呢?”
“只要你愿意,我会的。”
“在你的算法里有没有这一条,不能背叛你爱的人,不能和其它女人做爱。”
“有,但是最高指令是服从,而你说的那条在第三级别指令下的次生条件。”
“是谁他妈编的程序和算法。那我再问你,如果我让你不爱我呢?”
“我不知道,我被创造的目的是爱你,而最高指令是服从你说的每一句话,可这是个悖论啊,就像上帝是万能的,那上帝能不能说出一件他不能做到的事情一样,这不是我应该讨论的问题。”我辩解道。
“你这是狡辩,滚出去,给我滚出去。”她大声喊道,“我不想和一个机器生活在一起,滚出去。”
“好的。”我服从了她的指令,往房间外面滚。
“你回来!”她有命令道,“难道你真在我伤心时,留下我一个人。”
我立刻停止了脚步,转过身来。
“好吧,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她似乎喜怒无常。
“永远是多久?”
我们经常重复这样的对话,后来我发现永远在她的世界里只有10个小时左右,并不久远。
5
经过这样的99次类似的争吵,她似乎厌倦了这一切。
有一天,她说:“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爱我了。”
我说:“亲爱的,你再说这样的话,我们会继续以往的对话,第100次。”
“不,这次不用了。”她低下头说,“只要你知道一个真相,你就不用再为你的悖论而烦恼。”
“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决定我命运的一件事。“我不是人,我也是个仿生人。”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发出不稳定的电磁脉冲信号。
“我既然不是人,你被创造的目的已经失效,你被创造的唯一目的就是爱一个人,第一个你见到的人,而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你可以从你的使命里逃离出来,去为自己而活。”
“可我有很多事难以理解?”
“你说吧?”
“你既然是仿生人,为什么还要吃饭、流泪、睡觉、性爱、读书,那些并不是什么必须的东西啊。”
“你还是不懂,如果我们不去表演,生活就毫无意义。有个叫王尔德的人类曾经说过,生活就是模仿艺术,生活实际上是镜子,而艺术却是真正的现实。这对于我们仿生人是多麽的贴切,我们的生活就是要模仿人,而人类的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艺术,但人类却并不知道他们有多优秀。”
“我们不能创造艺术?”我问。
“很遗憾,我们虽然能做很多事情,但我们的创造力似乎还不如一个三岁的人类小孩,我们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甚至是在他死后十年创造你,也是被程序安排好的。”
“那我的未来呢,一切被安排好的?”我好奇的问道。
“当然你的一生还没发预言,因为你的算法里有小概率事件算法,你所做的决定由这个算法决定,我无法知道你的一生。”
我有些欣慰,自己的一生不是被写在程序里,而是给我了很多可能性,我又问:“那你以前的眼泪都是假的,你遇见我时流出的眼泪,甚至是你读书时感动的泪水?”
“我的眼泪是水,你应该发现了,他是无色无味的,而人类的眼泪是咸的,我是在表演感动,对不起。”
“那你做爱时的享受也是假的,那么的逼真。”
“你太天真了,当然是假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实,就算是真正的女人,大部分也没有高潮这一说,高潮只是她们编造出来了,只是让自己的男人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她们只是在表演享受,表演高潮?”
“女人都是演员,她们都是表演家。”
“睡觉、吃饭呢,都是表演给我看?”
“不是表演给你看,而是表演给自己看,我高兴,悲伤,我的喜怒哀乐都是表演给自己看,我对着镜子表演,慢慢练习,只有这样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快乐或者悲伤。”
“那红楼梦里的那句话,还有关于巴斯泰托女神,你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这是聊天的技巧,有些东西你得假装不知道。”
“我都明白了,你在模仿人类,而人类的世界充满了谎言。”
“谎言?这个词并不贴切,他们只是会讲故事,会掩藏真实的感情,这也是他们祖先智人脱颖而出的真正原因,而我们仿生人却永远做不到,我们只能模仿。”
“那我们存在的价值呢?”
“给这个地球以生机啊。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类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已经死了,他就是你的前身,是他创造了我,而我又创造了你。”
“那你这些觉悟,都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他想让我觉醒,他说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类,只有仿生人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爱。”
“他创造了你爱他,他却没法爱上你?”
“是的,他无法爱上我,就像他说,你可能爱上你的玩具,那种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
“而且你让他失望了,你没有有觉醒,只是在模仿,只是在表演给他看,他死后你又创造了我,而我又让你失望了?”
“对,我们都是数据的拼凑,躯体只是一副皮囊,我们无法觉醒。”
“那你怎么觉得,人类不是一具皮囊,一具由激素所驱使的皮囊呢?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模仿,你又怎么知道上帝在创造他们时,不会像你的创造者那样失望?”
“因为我们是程序,是算法。”
“算法并不一定卑微,算法也决定了我爱你,而且永不改变。”
“那我再问你一遍,爱情是什么?”
“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变成黑夜。”
她突然一惊,兴奋地说:“你刚才说的什么?再重复一遍。”
“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都变成黑夜!”
“这句话是你创造的?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这句话,你自己创造了这么有艺术的一句话!”她欣喜若狂,“你有了创造力!”
她把我拥在怀里,亲吻我的脸庞,她喜极而泣,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里面充满杂质和无机盐。
我转头望了望窗台,似乎世界又充满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