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桔黄色的衣服,手里提着电工常用的箱子。一见面,我以为他是本地人,事实上也是。开头我认为他很年轻,实际上他是个中年人。头发顺溜地贴在脑门上,后来他还掏出身份证给我看。也许夏天跑得热了,房间里的空调坏了,他听到是XX宿舍,声音忽然变得很激动,他急忙地跑过来。我们几乎没有谈话,我淡漠地把他让进屋里,我只是关切空调,问他,你到底能不能修好。
他站在椅子上够空调,把盖子全掀开,检查着线路说,我能修好,一定能。下来时我看他眼睛还是亮亮的,像年轻人一样。他看我满屋子的书,说,你和我女儿一般大吧。你有女儿了,看不出啊,我随口应道。是啊,我女儿上大学了。呵……我没理他,抱着一本书躺着看,实际上不停地观察着到底能不能修好。那人不停地捣估,过了几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无奈地说,我需要一个零件,我得去买。于是他风一样地跑出去了。又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进屋,又带了一个扶梯进来,这是五楼,你居然把梯子搬上来了?他说,需要啊。依然和气的笑。天气暗了下来,他站在扶梯上站了很久……楼外小孩打架,狗叫猫撕咬,等了很久。天都黑了,你真的能修好吗?可以啊,快了快了。他回答,我一定能修好,答应过的事,我肯定能做到。
很少见这样的人,我放心一些了。太多无良修理工的故事,让我实在不放心。一个下午加一个傍晚,他终于修好了。哎,我只收零件的钱,因为我和这里的XX很熟。和他熟啊,那正好,我乐了。你没吃晚饭吧,要不我请你吃饭吧。你这样实诚的修理工,我很少见啊。我和他一起下楼,他听我说请吃饭,楞了一下,马上笑了,可以啊。不过,我不喜欢骗人。他忽然一转工作时的认真,变得狡黠。
哈,我心里笑了一下。他开着车,今天是我徒弟休息,所以我亲自出马工作了。跑了三个地方,你是最后一家。他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坐在他边上。到处是红灯,堵车,车停了很久。他把头趴在方向盘上。
“很久以前,也有个女人请我吃饭……”他的开场白吓我一跳。都市里猛然听到触目心惊的告白,有点尴尬。然红灯横亘,唯有耐心听下去。
“她也住在这幢楼,经常喊我上去修,有时候留我很晚……有天她说请我吃饭,我去了,满桌子的菜……她让我不要走……”他继续悠然地说。或许天色已晚,让陌生人可以忽然变得亲近,尤其听了他的故事后。我忽然想起,难怪电话喊他上来修空调,我说了地址以后,他忽然激动的声音。
“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她去了英国,她老公在那里。”他说。
“你们很要好啊?”我问。
“是啊,我们挺好的,那夜她喊我上去,我们做了很久……她说从没这样好过。但平时很少见面,我也见过她老公,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他怀念着往事,一发不可收拾。
“今天又有人请我吃饭了。”他笑,笑容里依稀可见往日的英俊。他实在算得上是个好看的中年男人。
“看你做得辛苦而已。”我说。
“我知道,我很想再有个女朋友,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他说。
“呃……不行,我有朋友了,很远的地方。”我说。
“我清楚,不过没关系,只是能和你说说话就好了。”如此寂寞的中年人。
我看着他的头发,有些白发,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桔色的衣服在夜里依然显得扎眼。
“不要骗人就好……”他好像醉了似的呐呐自语。可是现在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呢。四周只是一片喇叭声。像溺水的人一样,他告诉我往事,强行拉着我与他分享着,那个他与另一个男人分享的女人的故事,寥寥数语,已是春梦了无痕。
去兜兜风吧,他说,于是车开得飞快,往江边疾驰而去。我从来没来过这附近,原来离家很近的。他下车离我远远的地方走着。我们既陌生又遥远,可他,希望有一个曾经住过他女朋友家隔壁的女孩做他的女朋友。
“我会弹琴、会唱歌……我不喜欢做修理工的了。”他继续倾诉着内心的秘密。
“做修理工很好啊,你做得很认真。”我说。
“是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就像她走了一样,我远远地看,没办法。”他眼圈有痛苦的颜色。
那晚,我分享着一个都市失魂人的爱情,承受他无来由的热情倾诉。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还存在着第三人,第四人。我们内心都有许多秘密,不同之处是他勇于告白,而我无从诉说。我不习惯对着一个十几个小时里忽然亲近起来的陌生人诉说一切。一切对我来说也若有似无。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连青。”我说。
“很好听的名字。”他笑,细白的牙,叼了一颗烟,你抽烟吗?他敬了敬。他的脸凑了过来,“可以抱你一下吗?”
“不。”我拒绝了。
“我该回去了。”我说。
“好……真想去那里坐坐。”他指着远处的石凳。
“不了。真的。”我同情地望他一眼。
车开回后,停在楼下,我开车门,他摁住车门,问我,“下次还可以约你吗?我觉得今夜很浪漫”
“呵呵……”我望着远处纠缠不清的人们,跳着错落的舞步,各类背景不同的人,相处得融洽。别有洞天的广州之夜,我竟未曾深见。我只把自己深埋在狭小的房中。
车回,我下车,跑上楼。远远地听到他喊。“连青,今天我很高兴!我给你打一百分……”
都市里的失魂人,希望寻找到他久违的爱情。不再如一只飞蛾般地寻觅。后来,他还打了几次电话过来。我说很忙,真的很忙。便慢慢没了音讯。不过偶尔我会想到他,想到一个追忆年轻爱情时的男人,片刻的茫然与真诚。一闪一闪的烟头,如夜色的灯光一样,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