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新买了一辆电摩托。
色彩斑斓,画了喜羊羊与灰太狼,非常时尚,非常漂亮。
摆在大门边上,很是抢眼。
风卡登门来访,摁住电摩托,上下左右好一番瞧,说,这车不错,就是嫌有点女性化,骑起来应该蛮拉风吧?
父亲笑道,亏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记者,不就一电摩托么,能拉个什么风?我还有点生份,骑着还有点慌慌张张的,都还不敢怎么骑。
风卡当下就拉着父亲要陪他出去练练,说是有他坐在后座上掌着舵,但管放心大胆往前冲,保准一路畅快一帆风顺。
父亲快活无比的说,要得,要得。
他们两个,都马上就是三十岁的人了,凑到一起,却总是比十四五岁的中学生还更要孩子气得多。
那时候,沿江路,滩头一带,路宽,路面也还平整,车也少,人也稀。完全不像现在。
兜得几个来回,父亲的胆子渐渐的就大起来了,速度也就渐渐的有了点风驰电掣的味道了,感觉车身都有点儿飘了。
那个爽,自不必说了。有部电影叫《速度与激情》,好像都演到第八了,依然还是那么火爆,无疑是有其理由的。
但过了火的速度,往往是会伴生着伤害的。
木材公司与降龙寺中间,有个弯。 其实弯得也并不是很急,只不过是有一间破旧的瓦房挡着了一点点视线。
父亲在拐过瓦房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路边站着的身材清瘦的年已花甲的唐大雄。
父亲一发现他就倏然的被某种神秘的不可言说的力量完全的掌控着,瞄着他,就像瞄着一个分外眼红的仇人,准确无误的直冲过去。
幸好,在即将撞上的那一瞬,父亲却又突然的清醒过来,赶紧反打了一把方向,堪堪的与他擦身而过。
但唐大雄还是斜斜歪歪的坐倒在地上了。
父亲在七八米开外才刹住了车。惊出一身冷汗,脸都变得刷白了。
细想想,自己应该也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他怎么会就坐倒在地上了呢?有些疑惑不解。
风卡说,我的手臂好像碰到他了,但好像应该也并没有带多大的力吧?
坐在地上的唐大雄朝父亲和风卡虚张声势高吼道,两个臭小子,我认下你们了,莫要想一跑了事!
四下望望,并无一个别人,风卡说,莫理他,不要回头,赶快骑开去,他只认得我们两个的脚趾头,明显是诓我们的,怕是想好好的讹上我们一把了。
踌躇了一下,父亲说,这样吧,你骑了车先去,我且过去看看他,有什么事,再电话联系。风卡无奈,只得骑了车先自而去。
父亲欲扶老头子起来,唐大雄推开他的手,凶巴巴的说,你们碰到鬼了,赶着去投胎?我的脚给你们撞断了,你得赶紧的把我弄到正骨医院去。
哎哟哎哟,呻吟不止。
撸起裤脚一看,没有假,右脚踝骨处,真的是红红肿肿,伤的不轻。
父亲赶紧打风卡电话,想叫他骑了车回来,载老头子去医院,电话打烂,只是不接。
后来,父亲已经满头大汗的将唐大雄背到医院了,他才回了电话过来。
父亲被风卡各种埋怨、臭骂和取笑。
直到有一天,放暑假了,唐大雄在省城读师范大学的女儿,白衣飘飘的唐嫣然,娉婷娉婷翩翩跹跹光彩照人闪亮的飘进众人瞪直了的眼睛里。
在病床上摆开棋盘,陪唐大雄下象棋的时候,父亲就听老头子不止一次的说起过,他有个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因为老头子的缘故,毕业后铁定要回兰城工作生活的,尚未找男朋友。
唐大雄还让父亲记下她的电话号码,让他不妨发发短信聊聊天。唐大雄说,你一个写得了书的人,发发短信聊聊天应该是你的长项吧。
父亲也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或许,他以为唐大雄只是在逗他,拿他寻开心吧?再说,他愁都愁死了,根本不可能还有心思来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
他装子装孙的伺候着他,一者是,看他鳏寡老头子一个,委实可怜;一者是,想着将他弄得心里舒服了,能将心比心,手下留情,节省点花钱,别非把他折腾得敲髓洒膏倾家荡产才肯作罢。
当然,主要的还是为了后面那一点。
他唐大雄唐老太爷若能对他有所体恤,他就阿弥陀佛给他烧高香了,哪里还敢痴心妄想去做他的什么乘龙快婿?
只是,未承想,他的女儿唐嫣然竟是如此的美好可人。但他也决没有就因而生了什么非分之想。
父亲躲在一边,拨通了风卡的电话,压低声音说,你火速前来正骨医院,让你见个人,管叫你神魂颠倒垂涎三尺,不来,一定会肠子都悔青的。
自此,记者风卡的身影开始频繁的出没于正骨医院,远远胜过父亲之前来来往往的频繁程度。
素来出手并不豪爽的风卡,咬了牙狠下心来不惜巨资买了两条经典红双喜送给父亲,说,你是个离过婚,而且又是个有一个儿子的人,跟唐嫣然怕是不大合适吧?你我兄弟多年,该让着的还是得让着点,不是么?
收下烟,父亲同意了风卡的观点,深感他言之有理,面露一丝狡黠而自嘲的笑意。原本他就根本没有起过这个意,自知自明这一点,他还是有的。
冤里冤枉的白白受两条烟,乐得激流勇退。
而且,风卡还勇于担当,主动的郑重的和强烈的要求,做为共同肇事责任人,承担医疗医药费还有将来会算到的营养费误工费~~总而言之简而言之,就是所有费用的一半。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不说。当他偏过脸去的那一刻,父亲的眼睛里噙满了感动的泪花。
那些日子对风卡来说无比的奇妙,他诗兴大发,倍儿的有灵感,文思泉涌,妙笔生花,每天都会写出一至两首令人啧啧称奇的好诗来。 后来,这些诗都陆陆续续的发表于各种报刊杂志。
多年后,做为一位已然闻名遐迩的实力诗人,回想起这些日子,风卡都会感慨万端。
虽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唐大雄在医院里总共只住了刚好一个月,就搬回家里养去了。只为两个字:省钱。
出院的那天,唐嫣然亲自操厨,爆炒了血浆鸭,又蒸了土母鸡,设家宴,请了她的两个闺蜜,请了风卡,也特别请了已经有多日不曾露面的父亲。
开吃前,唐大雄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被人民币撑得胀胀鼓鼓的牛皮纸信封。在将信封里的钱取出来之前,他揭开了一个对父亲和风卡来说绝对是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一个月前,那个周四的下午,唐大雄因为在下最后两级楼梯踏步的时候,一不小心没有踏实,扭伤了脚,扭成了粉碎性骨折。他好不容易强自支撑着才来到路边,站在那里是为了等哪辆接客的摩托路过,载他前往正骨医院。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风卡的手臂确实是碰到他了,虽然也确实并没有带上多大力,但也让他趔趄了一下,无力的坐在地上了。
也就是说,唐大雄的伤,其实跟我父亲和风卡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牛皮纸信封里,装的是唐大雄还给父亲和风卡两个人为他而付的这一个月以来所有的治疗花费。
父亲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陡的站起来,嘴巴皮哆嗦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又坐了下来。他的头往椅子靠背上一仰,闭上眼睛,好一阵,口里才幽幽的吐出短短的几个字来,道,我操,晕,真他娘的晕。
当唐大雄向他和风卡诚恳致歉的时候,父亲起身走了过去,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力的由外向里按了按,说,别的就不多说了,我只想对你说,你有一颗勇敢的心。
这天的米酒真的好喝。大概,传说中的用纯天然的中草药发酵,烤出来的,就是这种米酒了。
酒,是风卡带来的,满满的一塑料桶,足足有二十几斤的样子。是一个较为偏远地方的农村通讯员送给他的。
一向不怎么喝酒的风卡,也起了酒兴,也喝了满满三大碗。
第三碗他本来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的了,但是,一直和两个闺蜜喝饮料的唐嫣然,自己给自己倒了碗酒,端起碗朝他一举,说,这碗酒我敬你,感谢的话就不说了,都在酒里。我喝干,你可以随意。
说罢,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风卡就稳不住了,顿时涌起万丈豪情,也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没几下,说着话说着话,风卡就像一只被麻醉枪击中的豺狗一样,一头倒在桌子上沉沉的睡着了。
大家七手八脚将他弄到唐大雄床上。
没想到,清清瘦瘦和风卡差不多的唐大雄,却有一副好酒量,比父亲一点也弱不到哪里去。一老一少,斗将开来,总共喝了多少碗,都没得个数。
斗罢酒,两个人又斗象棋。而且,不是普通的斗象棋,是押下了重得不能再重了的赌注的一场豪赌。
五把棋,若唐大雄胜三,则父亲无条件入赘给他做上门女婿;若父亲胜,则唐大雄无条件将唐嫣然许配给他。
有三个证人为证,不得反悔。
三个证人是,唐嫣然以及她的两个闺蜜肖红琼和习小文。
结果是,父亲轻轻松松砍瓜切菜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的一连就拿下了三把,直杀得对手好比是手上端着白豆腐,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稀里啪啦,汗如雨下,一败涂地。
唐大雄大惑不解,喟然叹道,先前,你在医院里陪我下棋,咱爷俩的水平好像是不相上下难分伯仲的,好像我赢的机会还略微多了那么一些嘛,现在这里,到底又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呢?我这棋艺退的,一退千里呀。
亲抬手在下巴下捋了捋,仿佛他的下巴上并非光滑,而是飘逸着那么一缕关云长一样的长髯似的,诡异的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几次不是都没有喝酒么?
就这样,唐大雄成了我的外公。
躺在唐大雄床上的风卡,在第二天上午艳阳高照的时候才从睡梦中悠悠的醒过来,已经是黄花菜都凉了。从此,他和父亲,两个人割袍断义,基本上不再往来。
两年后,一个阳光明媚而温暖的暮春早晨,母亲唐嫣然经过一番呼天喊地,终于面露疲惫而幸福的微笑,听到了我的第一声稚嫩而响亮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