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部门聚餐。这部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拢共十来号人。每月聚一次餐，是赵一得调来当主任后，才兴起来的。
赵一得人看着猴精猴精的，办事也猴精，自他来了过后，这个部门像生锈的履带给抹上了机油，重新活泛起来了。部门有生气，赵一得办事就顺当。除了在陆俊国这儿，赵一得在其他人那儿没碰过钉子。都知道陆俊国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赵一得也就算了，能绕开他就绕开他，绕不开的时候，就当他是高速路上的摄像头，讨厌归讨厌，只要提前降速，有跟没有是一回事。
这个月聚餐，赵一得没来，饭就吃得有点冷清。菜还没上完，有那口子和孩子在家的，约好了似的积极回去顾家去了，剩下几个爱喝两口的和离了的。
陆俊国没离。他一直单着。女同事们看陆俊国，就像看这桌上的菜，他就是个炒茼蒿，主菜吃完，擦擦油嘴，夹两筷子茼蒿，也还清爽。要是像今天这样提前溜局，主菜得吃，野菜嘛，不吃也无所谓。
陆俊国大概也知道自己在妇女们心中的地位，所以嘴角常留着一丝苦笑。别的女人怎么看他他倒也无所谓，他只在乎李芳原。
今天真是交了桃花运，他陆俊国一落座，李芳原跟着就坐到了旁边。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另一边坐下了张大姐。
要是赵一得没来，这主任的位置大概就是张大姐的了。她什么都精，就是年龄大了一点，眼看就到退休年龄了。张大姐最厉害的不是她那张停不下来的嘴，是她那双眼睛。有时候她看着你，那眼神就像在说，我知道你在寻思什么。即便是定力不错的陆俊国，被张大姐这么一看，心里也要打起鼓点。
这张大姐别是看出来了吧？陆俊国眼角的余光一会儿关照李芳原，一会儿留意张大姐，感觉有点捉襟见肘。
“陆老师，菜不合胃口？看你没怎么动筷子。”李芳原说。陆俊国努力从她的语气里找关爱的意思。
“陆老师这样清心寡欲的，胃口一定清淡。”张大姐说。
陆俊国只好摆摆手。“我是不怎么饿。”
“不饿就喝酒，来来来，大王，小李，我们几个加入你们的战局。”张大姐张罗开了。两个酒鬼一见张大姐这么意气风发，跟着连声叫好，像是看客看到了戏台上老生连翻了几个筋斗。
大王小李频频找李芳原敬酒，李芳原也不忸怩，每次都是酒到杯干。陆俊国看得眼镜都差点掉下来，怎么以前没看出来，李芳原这么能喝啊。张大姐也是一派不让须眉的风范。也许真是被女将风采给镇住了，没喝几轮，平时号称一千零一杯都不倒的大王小李，给喝趴下了。陆俊国也被敬了几杯，头也有点晕乎乎的。
张大姐拍拍他的肩膀。“陆老师，今天就让你当回护花使者，送李芳原回去。这俩酒鬼交给我了。”
陆俊国朝旁边一看，李芳原也伏倒在了桌子上。
陆俊国轻轻推推李芳原的肩膀，没有反应。这时张大姐让他帮忙把大王架出饭店，拦到出租车送走了，又回来搬运小李。
“大姐，就让他们这样回去合不合适？”陆俊国问。
“没事。你刚才没听见他们还嘟囔吗？常喝酒的人，没有不认家门的。”
张大姐拍拍李芳原，附在她耳边大声说:“陆老师说要送你回去。”李芳原哼哼了一声。
“她没事吧？以前从来没见她喝这么多。”
“没事。就是碰到伤心事了。”
陆俊国知道她说的是李芳原最近离婚了的事。在这个消息被传开之前，李芳原的婚姻一直是同事们特别是女同事称羡的对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听到李芳原的美满婚姻，心里就微微有一种刺痛感。
这次听说李芳原离婚了，他先是感到高兴，接着又是羞愧，高兴和羞愧碰了头，在心里打得难解难分。他努力搜集李芳原前夫的“罪状”，才知道李芳原美满外表下的真实处境，好吧，或许只是他陆俊国了解到的真实。
下班了在大门口碰到，陆俊国说:“恭喜你，脱离了苦海。”他让自己的话尽量显得真诚，可还是怕李芳原听成了讽刺。李芳原也不介意，大度地笑笑，点点头走了。
陆俊国帮张大姐扶着李芳原出去，感觉手脚变笨了。等张大姐把李芳原放进出租车后，陆俊国说:“要不，还是大姐送吧？”张大姐摇摇头，递给陆俊国一个默契的微笑。
“这时候，女人更需要的不是女人。”
李芳原的头跟着车子左摇右晃，陆俊国把她的头靠到自己肩上，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发上。一种久违的心荡神驰的感觉在他心里升腾起来。正好司机也不呱噪，发动机的声音，车子掠过街道的声音，是个静谧的夜的世界。陆俊国心想，就这样一直开下去也好。
李芳原被扶出电梯的时候，清醒了一点，指挥陆俊国从她包里找到门钥匙。
一进家门，她就往卫生间冲，然后就传出来呕吐的声音。
陆俊国想进去看看，又觉得不方便，站在玄关打量起李芳原的家。
她家看起来装修了几年了，材料有开始老化的迹象。家具很简单，像是从宜家买来凑成一套的，收拾得很干净。这房子，就像李芳原的孪生姐妹，陆俊国想。
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陆俊国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到穿着睡衣出来的李芳原。一个好像活过来了的李芳原，和平时又有点不同的李芳原，多了些妩媚，少了点温柔。
“别傻站着啊，陆老师。这里有双鞋，还没来得及扔了的。”李芳原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男式拖鞋。
她要给他泡茶，他问有没有酸奶。两人听到对方的吸管吱溜溜的声音，不由得都笑了。
笑着笑着，李芳原埋头啜泣起来。陆俊国慌了神，不知道是静静等她哭完，还是立即告辞，留下她尽情地哭个够。
他拍了拍她的肩，没想到她竟然扑进了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等到他肩头全被打湿，她也哭完了。
“陆老师，谢谢你。”
“应该的，应该的。”陆俊国喉头发紧。
李芳原抬起头，把嘴凑向陆俊国的嘴。
陆俊国一慌，轻轻推开了她。
“陆老师不是喜欢我吗？”
“你怎么知道的？张大姐告诉你的？”
“我又不瞎。”李芳原浅笑道。
“那你对我？”
“陆老师是个好人。”
陆俊国有点失望，唉，原来只是个好人。他想马上站起来告辞，可是又舍不得离开。
“陆老师今晚别走了，我去收拾一下客房。”
陆俊国看着李芳原铺床的身影，心里像有只炉子，炉子上的水开了，嗤嗤地洒到炉膛里的炭火上。
第二天一早，他悄悄离开了李芳原的家。好歹要把这个周末给消磨过去。
周一上班，陆俊国发现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好像一个个男女的眼睛都进化成了张大姐。快下班的时候，李芳原来找他。
“张大姐跟我说，陆老师那方面不行？”
陆俊国想立即否认，过了半天才摇了摇头。
“那是？”
“我不想趁虚而入。我想等你。”
“陆老师真是个怪人。”
“不过陆老师这样的怪人不多了。”
“芳原，我爱你。你会爱我吗？”陆俊国终于鼓起了勇气。
“爱多少钱一斤？哪儿能买到？陆老师跟我说说，我去买几斤来包饺子。”李芳原不自然地笑笑，转过身，打开门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