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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爱情故事

来源:情诗网    2021-03-13    分类:心情故事

乡村是有生命的,她的本质是单纯、善良、静谧和缓慢。——题记

1

水边是湿湿的水草,长得跟童话一样。透过水草的间隙,能看得见一些零散的石头,在细碎的波纹里摇晃着。远处要开阔得多,一片被阳光触摸的水,羞涩地排遣轻轻的晨雾,像情人吐露的芳醇。不知道谁家的鸭子,正一只只窜入水里,于是和平的阳光嘎嘎地碎裂了。再远一点,河道的拐角处是两排高大然而柔软的杨树,拨开缠绕的雾丝是水润的叶子,嫩嫩的,像是婴儿的舌头。更远一点是山,最远处则是云。

清晨。小河的边上。两个人。男的和女的。

男的温柔地抱着女的。女的只泻出一瀑黑发,在男的臂弯里低低地垂着。可以看见男的的脸,年轻,英俊,健康,仿佛一个艺术家用田间的土塑造的一般。

他们一动不动,好像乡村的错觉。

他们身边是两颗杨树,粗硕的枝干直直地挺向天空,然而一点也不生硬,反而给人清爽的感觉。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快了,已经很薄很淡,可是还没有完全消散。他们的身子浸在雾气里,淡淡的,有些混沌不清,像幼儿呀呀地喊出的第一声“妈妈”。

他们就那样抱着。他们不去看水草、石头、鸭子,甚至杨树。他们只完全交给了彼此,彻底而无畏。

“什么也不需要,就这样抱着就好。”是男的的声音,轻轻的和在轻盈的雾气里,袅袅地散了。

太阳还是温温的,只是明亮了些。树林旁边的小路上出现了几个从远方田埂上回来的人,扛着锄头,小声地说着话。这时,渺渺的飘来几声鸡鸣和狗吠。

女的抬起了头。白皙的脸对着男的,眼睛很大,很远,很宁静,像夜空。

“人多起来了。”她说,“我们要回去吗?”

“不想回去。”他的手轻抚她的后背。

她重新依偎在他的肩头,垂下黑瀑一样的头发。像是在享受恋人的拥抱,又像是在需求某种庇护。

“燕,你知道吗?”男的的手指轻轻地梳理女的的头发,淡淡的梨花香跳上他的鼻端,“我想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以前的时候就想。我爱你。”

“我知道,峰,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女的眼角湿润了,手臂把男的紧紧环绕。她相信这个叫峰的男人。

“我也爱你。”燕说。

雾气散了,小河淙淙淌着,远处是柔和的山峦。阳光赤裸裸的,世界一览无余。仍是宁静,仍是祥和,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2

就是这句我爱你,一点不假。两个人在经历各自的一份苦难后,在这个柔和的清晨找到了这句“我爱你”。他们抱在了一起,说出了这个最接近秘密的三个字。雾气散了,不远处的村落浮现得干净而纯粹。

他们的家在那里,他们的伤心和幸福也都无一不在那里。小村子像一艘船,颠簸着他们的整个人生,整个幻想和期望。燕,挣扎着走出去过,在凶险的浪花里,她什么也没得到,只溺了一次水。

冬天的时候,她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哥哥。哥哥接她回来了,他们一脸消沉,残留着远方的伤痕。天气很冷,漂着铅色的雪花,路上长了冰,他们是一对歪斜、寒冷的影子。

人们议论着这个年轻的女子,每家的热炕头上都铺上了燕的名字。玻璃上的窗花要一个上午才融化,有的像草原,有的像沙滩,有的像荒原,可是从来也不像这个有山有水有树的山村。

“是强奸吧,好像是50多岁的男人……”

“听说怀了孩子呢,这么年轻,可惜了。”

“理都说不出去,人家有力气,还有钱。”

“外面的世界,谁说的清楚呢?没有山靠着,危险。”

“两个人的事,腿夹紧了不就没事了。她会是正经人?”

“走路的那个浪样儿,长那话儿的都受不了……”

小村子真的是一艘船,船头船尾到处都波翻浪涌、风声鹤唳。燕回来了,回到了生养自己的位置。外面是北方特有的甘冽爽朗的空气,冬日的阳光紧紧抱着青灰色的小矮房。燕缩在最昏暗的一角,像一条冬眠的蛇,疲倦的眼睛躲避着世界的寒冷和温度,只是蜷缩着,一副无日无夜的样子。船擦着水面,温柔的漂行,她的世界没有窗子,没有振动,没有依傍。

爸妈心疼她,可是无能为力;哥哥心疼她,可是仍然无能为力。雪花沉重的落着,在小矮房上汇聚,仿佛从来也没想过要融化。

村东的两床大棚,日渐荒芜了,草长得疯狂而锐利。爸爸、妈妈、哥哥是去的,有时带把锄头,有时背上药桶,有时带把扫帚。可是大棚还是荒芜了。从那里路过的人说,听见了哭泣。

村子的每个人活着的一种常态就是忍受。忍受干旱,忍受龟裂,忍受冰雹,忍受狂风暴雨。他们从来也没想过会有比自然更凶恶的威胁,可是燕回来了,她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灾难种进了青灰色的小矮房。然而,能怎么样呢?没有任何头绪和出路,因此也只能忍受。

冬日长长的,像一个甩不掉的噩梦。锈蚀的铁大门成了这个家庭的唯一庇护,它上面的那把锁也是生了锈的,显然很久没有用过。

一家人很少出门了,如果哪个憋得实在难过,就带上点什么到村东自家的菜棚里去,到了终于只是哭泣而已,荒草他们无心去理。一路上,他们不躲避没过脚脖子的雪,只躲避他人的眼睛。他人是深渊,也是地狱。一家人默默地送着日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警觉,彼此间也似乎不再信任了。燕很伤心,也很自责,可是表现出来的只有冷漠和慵懒。家里人倒是不怪她,甚至都纵容她,他们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可是每个人都高兴不起来,终日里只是叹息,仿佛错是自己的一样。

3

雪停了,太阳像一块冰,冻在天空上。小河冰面的雪地上,出现了一对脚印。脚印的尽头是一个小伙子。蹲着,指间燃着一根香烟,雪白色的烟蒂仿佛随时会飘去。他的脚底下宁静地卧着几个同样雪白的烟蒂,已经化进近旁的雪里。偶尔,风抚起一层薄薄的雪沫,在他的身边回旋,点缀这个平凡而僵硬的下午。

香烟丝丝缕缕地缠上他紧锁的眉头,散了,留下心事和感伤。

我应该自己去,说出心里的真相。媒人是靠不住的,我应该自己去,应该这样。我到底怕什么?我爱她,我才不管发生了什么,可是难保她会想到自己可怜的命运,把我的好意当成一场嘲笑……我是真的爱她,她应该知道,可是万一她误解了我,我该怎么办?

氤氲的云气敷在天空,仿佛太阳在融化。他扬起的头静止着,像一尊雕像。银灰色的羽绒服衬在皑皑的雪地上,盛放着无处藏匿也无处消散的表情。是峰。这是一个特别的下午。

远方出现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步伐有些迟疑,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逃避。

近了,停在峰的面前,眼神没有停留,游移,飘忽,像在四周的沉寂里寻找庇护。远处的山和天空混淆在一起,显得特别高大。小河两边的杨树上挂满冰凌和霰子,锋利、寒冷、寂寞,不遗余力地象征着北方山村的冬天。不知道鸟都跑哪去了,只剩下几只乌鸦,逡巡的小眼睛散发着饥饿的光芒。只有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抖动的声音,只有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天真冷,真可怕。”来的人说。

“抽支烟吧。”峰把烟递给来人,点燃了。

两根雪白的烟烧着,精细的嘶嘶声在手指间跳荡。一只乌鸦嘎地一声飞走了,只剩下受惊的树枝,沉重而拘谨地颤动。峰的手在颤动,和树枝的频率几乎一样。他似乎在等待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显得焦虑不安。

“燕是一个可怜人。”来人说,“想和那个混蛋拼了,可是我没有勇气。”

“祥子哥,不是你的错。”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特别理解。你,燕,我都理解。”

“李婶儿去了我家。”祥子说,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就这一个妹妹,我不会让她再遭人欺负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以为我妹妹没人要?真混蛋。”

树枝静止了。峰的手还在颤动,更厉害地颤动。他狠命地吸着手里的烟。

“可能不是那样。”峰的声音揉在雪沫里,混沌、渺远。

“真混蛋!可是,爸妈需要这个。两个老人的苦,我都看到了。真心疼他们。可是,燕是无辜的。一家人,怎么会这样?”祥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两只香烟迅速地燃烧着,两种心情赤裸裸的,创造着速度,创造着两只雪白的烟蒂。

“如果不是那样呢?祥子哥,我是说如果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会怎么办。”峰试探着说。

“我不能相信。不能。”祥子摇了摇头。嘴角抽动着,细细的纹理,脉脉的苦涩。

峰垂下了头。手探进雪地里。祥子没有看他,眼睛寻找着刚才抖动的那枝树枝。可能也想变成哪怕丑陋的乌鸦,飞走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吧。

这是一个奇怪的下午。太阳缓慢的融化,低低的风没有任何声音。

4

乡村的夜是清淡的,像一杯柔软的柠檬。村落里只挣扎一般的亮着几盏灯,填补着因为寒冷而寂寞的视线。一阵阵的风从树梢掉到街上,掉进路旁的雪地里,仿佛不甘落寞的梦游者。灯光漫过矮墙,把灰色的积雪洗得朦胧而澄澈。

一个人影。像一道温暖的裂缝。他只是望着,和门旁的干枯的柳树混在一起,没有呼吸,没有光泽,神情凝重、迷茫。黑洞洞的小矮房只剩一间灯光。

燕还没睡。峰想。柳树抖落了风后就开始了静止。他也静止,只是他的心不能一无所想。事实上,他已经不知道要想些什么了。全乱了,好比火灾后的杨树林。他担心祥子会生自己的气,担心燕会埋怨自己,担心自己的平凡和清贫,担心自己父母也担心燕的父母,连满以为不会担心的别人这时也突然让他担心起来。如果真的是棵树倒好了,他没有道理的想。可是他不是树,所以他必须眺望灯光,眺望包含灯光的清淡的夜。

“峰,是你吗?”声音好像腐烂的树叶,晕晕的,从不远的黑暗里飘来。不是梦,视线里出现一个纤弱的人影,虽然脆弱然而真实。

峰觉得心在迅速的和自己的身体脱离,神经时而麻痹时而战栗。说不出话来。夜的精灵撕扯着他,他不明白自己经历的是幸福还是折磨。

“我知道是你。一个星期了,你都在。我知道你一个星期都在。今天,我才等你。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峰依旧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只要倾听就可以了。一切恐惧和担心都被梦似的声音驱散了。柳树等待着春天或狂风,它希望从夜的酣睡里突围,他也只能等待,带着一点残忍,一点期待。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这样也好,他想。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你关心我,我知道。可是,你没必要在这里……我想关灯让你走,可是我不敢,那样的房子太像一座地狱,我受不了。”

“燕……”峰的声音很轻,像薄薄的霜气,“对不起。”

他们近了。两个影子都在移动。很慢。让人想到美国片子里的僵尸或木乃伊。整个小村都在深邃的夜色里沉没了,天和地一片昏暗,只剩一片梦呓似的灯光,两只缓慢靠拢的影子。风突然浮起来,在树枝间引泣成声。

“不要说对不起,峰。”燕摇头,“只是,我不值得你这样。”

“燕,我知道你怪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我想你好,想对你好。”峰寻找着燕的眼睛,没有找到,只隐约嗅到一阵清淡的梨花香——熟悉的味道——从燕的发丝间袅娜过来。他的心仿佛被清洗了一样。他想抱住燕,可是担心如此莽撞的行为会给这个不幸的女孩带来困扰,所以只能站着,看着,等着。

……

当灯光熄灭的时候,他仍是看着,等着,想燕从视线消失的时候留下的那句“爱需要公平,已经错过的时间不会回来”是什么意思。

夜是一个摔碎的柠檬。一切都是混沌的,除了峰的被梨花香缠绕的心。

5

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挨了一记耳光。

“你出息了,翅膀硬了不是?我和你妈是死土坷垃?真不争气呀,你这个混帐!”爸爸的手颤抖着,眼睛像刀子似的挖人,“有本事你找个好的,光会拾掇破烂儿!鸡巴就那么痒?”

“她不是破烂儿!”峰混沌的眼里突然出现一抹红光,狠狠的,像残杀,“我想娶她。”

“娶,娶,娶……你,”爸爸举起右手,停住了,迟迟没有落下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我要她,除非你打死我!”

“滚!”

峰走出村子。妈妈远远地唤着他的名字,他没有理。可是,忍了很久的泪终于夺出了眼眶。树上的积雪和冰凌义无反顾地融化着。小路仿佛在举行一场丧葬。峰无觉地疾走。沉静,只能听见他的双脚踩在雪水里的声音。在两床据说已经荒芜的大棚前,他停住了,仿佛在等待奇迹。可是什么也没有,这是注定的,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想吸根烟,可是发现没带。头顶上是一轮干燥的太阳,大棚里参差的绿色排挤人的眼睛。男儿是不该轻易流泪的,可是他偏偏流了,是怨?是恨?是愤怒?是脆弱?说不清楚。泪从面颊上无助而迅速地蒸发了,剩下苦涩,剩下寂寞。

刚才的一幕迟早是要发生的,从他连续一个星期的不眠,从他骗李婶给自己说媒,从他被梨花香清洗……这样的景象已经无数次的预演。爸爸的爱面子、易怒的性格他很清楚,对发生的一切,他甚至理解,毕竟,乡里的舆论比老虎更有杀伤力。可是,他还是不能不这样做,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的头脑里又涌现了燕的那句话:“爱需要公平,已经错过的时间不会回来。”突然,他好像全明白了。然而,即使明白又能怎样呢?不能不爱,除非死。又是死,好险恶的字眼,可他不能否认,那是一条好走的路。人是无法和自己对抗的。他觉得自己的头轰然炸开了,只剩下一片幸福、柔软的棉花,飘浮着,扩散着……

妈妈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靠在结冰的土坎儿上,像一座会呼吸的坟冢。妈妈背着他往回走,歪斜、倔强。风在后面不停地推搡,脚下是雪水凝固成的坚冰。天上那轮月亮,把他们的影子铺在路上,淡淡的切割摇晃的树影。

峰神智不清,浑然发着梦呓,不住喊“燕”,除此之外还隐约听得见“死”。妈妈吓坏了,一步都不敢停。

稀疏的星星筛在灰蓝色的天空,干净、整洁,闪耀一张张不懂衰老的小脸。每个灰暗的影子都经历了自己的那段时间,终于疯子一般挤到了一起,构成眼前的一切。妈妈消瘦的眼睛像是一口井,盛放着逝去的和发生的一切假设,她眼前的村子已经过于宁静了,有些闷,像一个病奄奄的老人。

6

峰爬呀爬,动荡的台阶从身后隆隆地滚下深渊,他不管,他一定要看清山顶闪耀金色光辉的字。只能如此,就像普罗米修斯要忍受被啄心,西西弗斯要滚动周而复始的巨石一样。当看到了石头上的字时,他的身子已经被棉花糖似的云朵紧紧地裹住了,可是他仍很兴奋。“爱需要公平,已经错过的时间不会回来。”这几个字让他不明所以的恐惧。他从怀里掏出小刀,开始刮。字很深,他急得不住流泪。每一行断泪之后,字就会消失一个,因此当嘴角觉得苦涩时他就会微笑,他以为那是希望和幸福的味道。终于,平坦的青石仿佛一段错误的历史一样被颠覆了,上面已爬满了青苔,他哭了,又野蛮地笑了。他突然嗅到了一阵难以名状的味道:先是腌菜的味道,接着是妈妈皱纹的味道,再接着是爸爸老旱烟的味道……他仿佛看到了家里的烟囱,又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石头也不见了,脚底下一片空虚。他想站起来,可是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担心自己已经变成了那块写满字的青石。他觉得脸上应该有苍老的青苔,于是想举手往下扯,然而他连自己的手都找不到了。突然一个残酷的字撞进心里:死。死了,变成一块石头。是的,一定是这样,地狱里有硫火,所以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热,地狱里有冰山,所以会感到嵌入骨髓的冷,他伤心地想,想着想着,心里竟无比轻松起来。“懦夫,你只会逃避。”是祥子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可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能怎么办,字根本刮不掉。好像刮掉了,可是根本没有,我能怎么办?”他说。“只会逃避,不是个男人。”“不是,不是那样……我能怎么办?”燕,装在黑影里,一脸的怨恨。他拼命地呼喊,越喊燕的身影越远。他忍不住哭了,大声说着“我爱你”。当燕从视线移除的时候,他绝望了,低低的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7

峰一睡就是三天,除了强喂的一点浆米,一点东西也吃不进。神智紊乱,不断说着混沌不清的话,身子忽冷忽热。一个精壮的汉子终于日渐惨白和消瘦下去。爸妈急了,远近的几个知名大夫请了个遍,可是多数只是摇头,一个方子都不肯写,勉强写了的,也只是说试试,终于一点效用也没有。

峰得了怪病的消息不胫而走,碾压着乡村的视听。平静的小山村再度慌张起来。这几日的太阳很大,可是冰、雪一点融化的迹象也没有,仿佛如此不同寻常的冬天会一直持续下去,让人不敢相信再过十几天就是立春的事实。于是,人们无端地把峰的病和古怪的天气联系到了一起,认为小村犯了邪气。邪气从哪里来?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燕。况且人们听说,峰昏睡时喊得最多的就是“燕”这个不祥的字。

“邻村的李仙儿说了,这个冬天,狐媚会抓走三条汉子的命。你看,开始应验了吧。”

“晦气呀,这样的人,葬在外面倒好些。”

“听说,李婶给峰说过媒呢。一身骚气,有什么好的,这回你看,命啊。”

怨恨,恐惧,猜忌。小村风雨飘摇,竭蹶动荡,仿佛随时都可能倾覆。分散的烟霭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在天空聚拢成一个奇怪的问号,袅袅地向着天空散了。太阳骑在山头上,一把把把泥浆似的云朵往身上摸,让人不忍心看。黄昏错乱、奇特。

燕妈出现在了黄昏的残光里,淡薄得像一片树叶。踟蹰,缓慢,不确定。她白黑的发丝被寒风撩起,可以看到小心翼翼的眼睛,仿佛有意躲避着什么。

她来到峰家。敲了门,等着。有几次做出转身的动作,似乎是要离去的,可是终于候住了,想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峰家门前的两颗老榆树只剩下密密的秃枝,毫无构思地交织着,晚风抚过,把夕阳的光折进人的眼里。她打了个冷噤。

开门的是峰妈。四只眼睛互相瞅着,没有一个字。气氛有些压抑,只听得见榆树条交错的嚓嚓声,恍如眼光碰触的余响。

“峰好些了吗?”燕妈说话了,“得赶紧治,耽搁不得。”

“劳烦你了……”峰妈说不出下面的话,哽噎住了,眼里浸满了泪。

“这是苦艾草,去心寒的,燕让我拿过来,说没准儿有用。”燕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蓝色的小包裹,递了过去。“峰是好孩子……急不得的。”

峰妈有些迟疑地接了。“谢……”。泪水终于淌了出来。

没来得及往里让,燕妈就走了。刚走出两步,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你们峰对燕好,我们知道……都是苦命的孩子。外面有些不干净的话,别放心上。”说完便消失进黄昏的尾线,斜斜的身影吐掉了最后的阳光。山头的太阳已完全掉在了泥潭里。峰妈叹息了一回,就转身回屋了。

“谁呀?”峰爸一边磕烟袋锅,一边问。

“邻居。想看峰的,听说还没醒,就走了。”峰妈说,手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装着小包裹的上衣口袋。峰爸终于没有再说什么,眼睛愣愣地瞥了一眼不住发抖的儿子,坐到一边装烟去了。

8

峰昏睡几天了,峰妈弄不确切,在她的心里或许比一个世纪都要长,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峰睡多少时间,她都会陪着。峰爸心疼自己的老伴,可是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所以终究一句规劝的话都没说,只是整日拱着红肿的眼睛,吸烟,或者丧魂一样的在母子身边走来走去。

“峰会好吗?”峰爸不去正视峰妈的眼睛,似乎连自己都不敢肯定话是从自己的嘴里出来的。

峰妈正拿毛巾给峰擦汗。听到峰爸的话,手突然顿了一下,眉头攒拢,神情凝重、迟疑。

沉默像一只噬心的虫子,在昏黄的灯光里蠕动。窗外也没有任何声响。整个世界蜷缩成一只血红的眼睛,窥视着这个临近崩溃的家庭。一只猫的喵叫声,在沉默的屏障上刺出漏洞,空气中才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他爸,给猫喂些食吧。”

峰爸“哎”了一声,声音温柔、质感,仿佛一个死囚犯意外得到了赦免一样。一声猫叫让一个人获得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可是这样的时间总比心理期待要短暂得多。峰爸回来的时候,连起码的凛然、从容的男子汉面具都戴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余人,虽然身边是自己的老伴和儿子,他仍觉得自己没有意义。

“我去睡会儿。你别太累了。”

“恩。”

“峰会好吗?”峰妈不知道,她的心已经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了、迟钝了。这个超出掌控的问题,她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然而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它终于刀子一样,剖开她的脆弱和希望,让不幸从朦胧、渺远变得深刻、确切。一切都只能承受,她不能要求峰爸收回那次致命的打骂,不能要求自己的儿子一开始就远离“狐媚”,也不能让把一切抛弃只换取儿子醒来的愿望变成现实。峰会好吗?她不知道,一个被命运攫住的善良的母亲不知道。

峰昏迷中喊出最多的仍是“燕”和“死”。这在峰妈看来实在是一个悖论:一边是峰的“活”里最邪恶的名字,一边是名字最憎恨的最赤裸的死。她几次都想到了悖论凝结的唯一的实体:苦艾草。浅紫色的叶片,灰褐色的茎和根,一半像灵芝草,一半像断肠草。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只能让人后退、迟疑。峰妈迟疑了。峰爸在里屋翻身的声音增加了迟疑的深度。

夜在窗外哗哗流淌,带走了树梢最后几片属于冬天的叶子,日历上显示再过5天就是立春。这个冬天快死了,这个怪物一样的冬天快死了,可是它已经侵害了这个柔和、平静的村子,剩下的伤痕似乎毫无愈合的指望。燕的消沉,峰的昏迷,有些多余却的确存在的恐慌,有些愚昧却携带力量的流言蜚语,一切都是无法愈合的,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

当峰妈把苦艾草碾成粉末煮成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因为一个绝望的人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她要结束峰的冬天,还是要为峰揭开一个春天,她已经无从过问。不重要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喃喃地说——只有自己可以听见。

当儿子喝下那杯代表未知和绝望的复杂的苦艾草。她微笑了,似乎找到了一种理解,对儿子和不幸女人,对生和死,对小村的一切。她可以听见丈夫无眠的呼吸声,抑扬,突兀。仿佛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不和谐。同时,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终于靠在儿子的身边睡着了。

峰和峰妈浸在微苦的苦艾草的余香里,他们睡着,像两条乡间小路。

9

当人们拿燕的泪水洗涤乡村宁谧、祥和的视听的时候,燕除了伤感,除了自暴自弃什么也没做。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魔音,远远荡出了人们所能接受的限度。她苦恼,挫伤,一个人默默地吞咽苦水,白天和晚上一齐消瘦在她干瘪的眼眸里。她对自身的放弃,导致了一个家庭的紧张和闭塞,可是她并没有十分不安过,因为自己的不幸总该有一些人来帮着承担的,要不谁也活不成。她心安理得地听着父母的叹息,看着哥哥抑郁的脸。

时间竟是一个危险无比的迷宫!走着走着,峰出现了,给无休止的噩梦点上了几盏镇定的灯光,当她尝试着去拥有时,一切突然戛然而止——峰病了。没有消息,有的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的传言。传言纷扰、颓废,像没有尽头的寒意弥漫的雪花,它压在的燕的心坎上。注定的没有阳光,注定的没有融化。

燕躺在炕上,尽量让自己清明一些,可是,一想到峰,伤感还是爬满了天花板,斑斑的污点像虫子在她的视线里反复蠕动。窗外的一切仿佛一个巨大的不协调的脂肪瘤,被她切除了,丝毫不值得惋惜。她拘禁了自己,这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她木木的,生命简化成一次又一次漫长的凝视。

“爱需要公平,已经错过的时间不会回来。”

她想起了那个混沌不清的夜,乡村粘粘的,像摔碎的柠檬。那时,她没有胆量和勇气相信峰的爱;她的心陷在自己的不幸里。可是,时间的运动告诉自己,一切都在缓慢的应验。爱飘走了,只闪现了脆弱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渐渐的,她真的把自己想像成了害人的狐媚。她很愧疚,对峰,对父母、哥哥,所有爱自己的人都让她愧疚。爱已经错过得太多,可是如果能退回原路,自己会怎么做?不知道。时间的不可逆是种残忍,同时也是一种幸福,对每个人都是,即使不幸,即使痛苦,即使看不到前面的东西。因为即使再来一次,也丝毫不会好些。

苦艾草是她唯一的希望。无论结果怎样,它都承担着燕的救赎。

好起来吧,峰,求你,不要比我先死掉。她默默地祈祷。

“今年冬天真长。”

“可不。”

渺茫的对话声传来。

她看了一眼日历,明天就立春了。外面的积雪还没融化,可是已经松动了,房檐的冰凌越来越短,她看见了,全看见了。可是,冬天还远没有结束,这个她知道。

10

这几天峰睡得很安详。嘴角边甚至泊着几分笑意,浅紫色的,像苦艾草。

峰妈照例每天熬自己的浆米,峰爸照理走来走去,消遣自己的烟袋锅。生活宁静得像潭死水,可是这在无形当中已经成了习惯,所以并不十分难过。峰妈脸上的悲哀的颜色日益黯淡了。死气的气氛是熬得住的,也并不难适应,可是却和平和隔得很远。于是,愁云依旧无边地笼罩着,沉重而顽固。

“药起作用了?”峰爸试探着问。

“苦艾草。”峰妈的脸很平静,她似乎认定隐瞒的必要性已经不在了。

“峰的脸色好些了。”

“恩。”

“可是苦艾草——”

“燕给的,”峰妈打断峰爸的话,“我相信那孩子。”

峰爸什么也不说了,他略带几分凄凉的眼神落在峰的脸上,狠狠地吸了几口烟。

“冬天咋这么长呢?”峰爸像是自言自语。

“明天立春。”

烟草嘶嘶地燃烧着,一小会儿就铺成了一小片烟霭,峰爸陷在里面。

“燕也是苦命的孩子。”峰妈说,看着安睡的峰。

峰爸把烟灭了。立起身打开了一扇小窗。一股寒气冲了进来。

“不要紧吧,外面的空气好。”

“外面的空气好。”峰妈重复峰爸的话,脸色闪动了一下,瞬间就静止了。她开始给峰喂熬好的浆米。

空气比想像的要冷,峰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很久没出门了,峰爸想,原来还很冷呢。峰爸的脚步很慢,他已经隐约猜到儿子先前凌晨回家的去处了,他在坚挺的树上,路边的融冰上,土袜的石头上寻找着峰的影子。它们在峰爸的眼里突然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些沉郁的东西一下子温暖了很多。

明天就立春了。他说。声音被瑟瑟摇晃的风吞噬了。

青灰色小矮房出现了,被杨树林托着,像只熟睡的猫。峰爸停留了一会儿。敲门。

燕妈看见峰爸时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诧异。她似乎料定,长长的冬天有这么一件事发生,是很正常的。类似习惯的表情让人觉得,整个冬天,她除了等在门口开门什么事也不曾做过一样。

“燕还没起。总是这样的。”燕妈说,“你先坐,我去叫她。”

祥子递过来一支烟。峰爸接了,满脸的感激。

“峰怎么样了?”祥子一边拿火柴给峰爸点烟,一边说。

“好些了,多亏了燕。”峰爸有些难为情。

“都是命歹的孩子。”燕爸放下手中的活。他本来在修理一件永远不会再用的锄把。憋闷的时间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消费时间的方式,燕爸选择了这些废弃的农具。

“难为燕了。”峰爸说,“难为你们了。”峰爸无所适从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没想到自己的意图,这么容易就别人看穿了。去叫燕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自己来访的目的不需要任何言语已经清晰了。

“叔来了。”燕一脸的疲惫,语气迟疑、谨慎。

“恩。”峰爸微微的点头。他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他分明觉得要找到一些什么,可是,实际上,那里什么也没有。他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似乎一下子休克了,一个完整的字都找不到。从里到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三双眼睛的注视,像废弃的口香糖,黏在身上。

“峰……”燕觉察到了峰爸的窘迫,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些了,好些了。”峰爸立刻接过了话茬,“叔对不住你们。你和峰都是好孩子。命啊。”

燕流泪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仿佛瓦解了一样。她的额头舒展开了,细腻、柔和,好像窗外的天空。她需要这句话。她仿佛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

“我想去看看峰。”燕摊成一湾软弱的泉水,她缓慢地流淌,缓慢地蒸发,缓慢地期待。

峰爸舒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东西从来都没有在上衣口袋里。

11

“春天来了。路面很滑,可是冰雪都松动了。我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它试图超越,试图把握。我来时差点摔倒,可是被那力量扶住了。”燕在峰的耳边小声的说,“我知道你会好起来。你必须好起来。‘爱需要公平,已经错过的时间不会再来。’可是,我不放弃。我想明白了,我不该放弃。你也不要放弃好吗?我们还有奇迹,还有春天。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有春天,发生那件事以后,我以为那就是死亡的开始。回来,我不是要从新开始活,而是要安心地死。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活了。我不想活。可你不让我死,你说想对我好,想我好。峰,你也不要死,好不好?我们都活着,好好活着。你看,今天立春了。春天真的来了。”

燕看到峰的眼角出现了几滴泪。她不知道此时峰正从一片寒热里挣扎了出来,走入一片梨花林:清冽的梨花香像两只温情的手臂,拾掇起那些似乎已经十分遥远的记忆和期待。一张脸缓慢上升,变成一轮绿色的太阳,纯净地触摸他,温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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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醒了。这是真的。

杨树林的那对男女成了一首诗歌,在人们的视线里跳跃、沸腾。

就是那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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