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乔与李欣儿的相遇说起来也是巧合,他们相识于一场艺术品拍卖会。当时他在人群里第一眼就知道她跟自己是同类人。
一
这是莲止艺术品拍卖行今年最大规模的一场书画拍卖会,主办方唾沫星横飞地介绍从北京飞来的国家一级注册拍卖师,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在上海操着一口京腔拍卖,有点意思,40、45、50、70……一锤定音,铿锵有力,毫不含糊。
随着一件一件的商品被拍走,于乔的眼皮儿却越来越沉。
今天他来参加拍卖会可不是单纯欣赏艺术的,他是拍卖行请来的托儿,不用举牌,俗称“热场”,一会活动结束之后他能拿到200块的劳务费。他也算是熟门熟路的老手了,40度的大热天,在空调房里凉快,何乐不为呢。
当然,这200块钱不是最重要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任何有上流人出入的场合他都喜欢凑个热闹,这些地方是他的另一个战场,他在期待一场艳遇拯救他于水深火热。
《金瓶梅》里西门庆靠收孟玉楼换来了逆袭的第一桶金,于乔这两年越来越能体会其中的道理,他跟着各路朋友出入各种场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希望自己有那种好运气也能捡到漏。
为了掘金,他为此还付出了不少心力,大到说话谈吐衣食住行小到朋友圈发布,他都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就说穿搭吧,像西装他就很少选择,西装是个很可怕的存在,既挑身材,又挑气质,而且能看上眼的价格都超贵,最好的西装是订制,你不能到淘宝买,因为那样的东西穿在身上,会让人忍不住拉住你问现在静安的房价多少钱。运动装也不能穿,那是办公室里程序员的标配。现在高薪高职的成功人士都兴穿Polo衫,看似上班,但是又很清闲。
于乔对自己的穿搭有自己一套独到的理念,简约但不能失稳重,简单的单色T恤(不能有花纹)配搭一条优衣库当季的休闲裤,再配一双New balance足够了,当然小白鞋也可以,清爽不浮夸,跟自己的年纪也吻合。对了,男人最重要的还得有一块够登场面的手表,为了配备一身行头,他可是在Vintage上消耗了大量的时间。车子他目前暂时还没有考虑,那个花销太大了,紧要时刻租一辆也是很容易的。
除此之外,朋友圈也是相当重要的存在,如今这个时代,网络世界的人设也同样得维护好,多少重要的机会都是先通过朋友圈过滤的。平日发发北岛的诗歌,小众外文的歌曲,偶尔来点好年份贴有法文酒标红酒,这些都是极好的,对了文字配图也有讲究,一定要加黑白滤镜,暗角,对比强烈的那种,文艺有品味。
诸如一些《北上广不相信眼泪》,《2000万人在北京假装生活》《二三流学校出身的人真的没有逆袭的可能》这样的文章是万万不能转载的,什么单车红包,百度外卖,公司App上线测试链接更一律不能出现。一本《假装的艺术》被他玩转的烂熟于心,像今天这样的拍卖会,他不看拍卖书对艺术品也能谈几个回合。
只是像他这么努力,却一次金主也没有招揽来。
同样,今天他也没有什么兴致,一直低着头玩手机,暗沉沉的一屋子大老爷们,来参加拍卖会的女士寥寥,身边没猎物就无法激发他表现自我的荷尔蒙。
手机快玩没电了,倒是隔了一个走廊坐在前排的一个女孩屡屡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个姑娘每个回合的拍卖都奋力举牌,不过他一看就是假拍的,因为每次举得都没什么底气,唯唯诺诺。这样的活他之前也做过,能多拿200块的酬劳。
他不想拆穿她,但是又有点坏坏地想看看她卖力的表演,因为审视她就像审视几年前的自己。
二
在于乔的玩味里,时间过的飞快,上半场的书画拍卖很快结束了,距离下半场的瓷器场中间有20分钟的茶点时间,这是拍卖行专门留给行家们相互结实的一个机会。
这对于乔没什么吸引力。拍卖会场设在二楼,他跑到窗边想吸支烟,沿着窗台看出去,外边悬空的一顷阳台上铺了人造草皮,有几个小吧台,下午这个光景太阳还有点热辣,再仔细一瞧遮阳伞底下的吧台上正坐着那姑娘呢。
于乔嘴角微微上扬。
“怎么样,今天有拍到心仪的作品吗?”于乔一只胳膊撑在吧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欣儿,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点想逗逗这个姑娘。
李欣儿此刻正困地睁不开眼,昨晚睡的太晚了,被于乔这么冷不丁地上来搭讪,睡意倒是一扫而光。她眯起眼打量了眼前的男人,身材笔直,长相俊秀清爽的小白脸,只是他手里的烟快烧到手指头了,他还浑然不觉,俩眼圆滚滚地望着自己,没有眨。
虽是秋末了,但是太阳还很毒,于乔就撑着身子望着李欣儿,李欣儿此刻望见了于乔眼球上黏着的隐形眼镜,有些泛红血丝了,他们脸的距离靠的很近,她觉得自己的脸在他的注视热烘烘的。
她有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随即嘴角一扬,端正好坐姿,爽朗地笑出声来,“我今天只拍不买,只是凑热闹的。”这才是她本真的性子。
于乔没想到她这么坦诚,心里莫名又多了一分喜欢,那感觉就像是:嗯,我没看错人。以前的他也是这样的,不会因为自己的贫困而羞愧。现在本事没长多少,面子倒是薄了。
“我跟你一样,也是来凑热闹的。”此时于乔手里的烟已经烧尽了,他熄灭了烟蒂,思索了好一阵,打开了手机的微信二维码,“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交个朋友吧。”
三
跟于乔判断的一样,李欣儿没有正式的工作,平时靠接一些插图的散活过生活,算是朝不保夕的自由职业者,毕业以后她违背了家里的意愿一个人从武汉偷跑来上海。
尽管个人生活一塌糊涂,工作也不尽人意,但是她没认输,这点苦还是吃的了的。
心理足够坚强,只是她的身体先不争气地倒下了,随着一场秋雨的不期而至,她患上了伤风,吃药好几天也没有见好,临近傍晚竟发起烧来,她这个月没有打点滴的预算,吃了退烧片一个人在出租屋的床上瑟瑟发抖。
人在发烧的时候意志容易脆弱,半年多李欣儿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她跟这个社会的交集很少。可是自从上次拍卖会回来,她的心里却不能像以前那般安稳了。于乔隔三差五会给她来消息,一般都是在晚上11点之后,从来没有问过超越界限的个人问题,只是发一些有趣的微信链接,俩人借着微信的话题闲聊几句,不出一会就互道晚安了,不温不火。
李欣儿这会躺在床上小脸滚烫,脑子里不由得想起拍卖会与于乔见面时的情景。越想脑袋越沉,她拿了身边一个装糖的铁盒,冰在脸上冷敷。
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将近半夜,烧还没有退下去,她的被子都湿了。摸出手机心里突然安稳了下来,果然有一条于乔的微信,时间显示的是一个小时前,是转发的一条最近新上映电影的评论。
原来自己一直在等他的信息。李欣儿戳穿了自己之后,胸口一阵酸溜溜的,像加了冰块的柠檬汽水不停地往上泛泡儿,不一会眼泪竟然要滚出来。
她赶紧用被子蒙住头,把泪珠子憋了回去。冷静了一会,她发了一个笑脸过去。刚按了发送,对方的电话就过来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怎么还没有睡呢?”于乔低沉的嗓音像情感电台的DJ缓缓地顺着听筒传来。
“身体不大舒服了,有点发烧。”李欣儿也不敢大声说话,像是怕惊扰了这温柔的夜。她的声音低低的,像大学时候半夜躲在被窝里给男友偷偷打电话的情景。电话那头的于乔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良苦用心,其实,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也引起了他以前的一段回忆。太安静了,听筒里他能听到她鼻塞喘粗气的声音。
“烧的厉害吗,我带你去医院吧。”当他说完好像又有些后悔了,因此停顿了一下。自己朝不保夕,真的要再给自己找个拖油瓶的麻烦吗?他周一刚把仅有的一点积蓄缴纳了下一季度的房租。
“不用了,我吃了退烧片了,捂一捂出出汗就好了。”李欣儿嘴上拒绝了他的好意,心里还是很开心,她没有觉察到电话那头于乔的犹豫。
“那好好睡一觉吧,明天中午我可以去你那附近看看你,离得不远。”于乔挂上了电话,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因为他今晚在一场聚会上刚经历了一场被富家女的当众羞辱。
四
于乔是个拉丁舞老师,刚来上海的那几年在一个少儿艺术培训学校里代课,这两年朋友介绍辗转到舞厅里教成年人跳舞,差不多就是严歌苓笔下《上海舞男》里的职业,不过他所在的俱乐部没有小说里讲的高级,很偶尔才能看见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过,从各路女人的腰包里捞钱的本领他慢慢地也积累了一些,只是在这个行业里混,单身怎么都好说,如果已婚的话就不怎么招人待见了,最近有个张总对他很有好感。紧要关头,他不能任性,这直接跟他的隐性收入挂钩。
虽然脑子里一直在斗争,快中午的时候他还是来了李欣儿租住的小区,是一处年代久远的老公房,他提了水果敲开李欣儿的家门时,看见那丫头已经烧地瞳孔失焦,嘴唇爆皮,“哥,你来了啊。”话还没有说完,李欣儿的身体就晃晃悠悠地站不直了。
他摸摸她的头,烫的能烧山芋了,给她套好衣服赶紧背起来去医院,一步步地走下楼梯,李欣儿胸口的白肉跌在他的后背一颤一颤的,她没有穿胸罩,于乔感觉到了。
在医院躺了两天李欣儿的病就好了,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就有转成肺炎的危险,尽管花了500多大洋,但是她没有特别心疼,因为这场病让她跟于乔两人的关系更近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在李欣儿看来,小孩子谈恋爱才需要告白。
冬天很快就来了,李欣儿有时候做了吃的会约于乔来家一起吃,她的房间很冷,老房子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俩人都得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在家吃饭。
“换个有空调的房子吧,别硬撑了,这么冷你一个女孩哪能受的了,手不怕长冻疮了?”于乔每次来吃饭都要苦口婆心的劝她一顿。可是1000多块钱的预算去哪里能找到好房子呢。
“哥,今晚留下来好吗,我一个人睡太冷了。”这是周六晚上李欣儿吃完饭后向于乔提出的邀约,她的脸颊红红的,有点撒娇的语气。那天他们喝完一瓶于乔带来的红酒。
李欣儿洗好澡光着身子就钻进了于乔的怀里,他们的身体似乎相识已久,有滚烫的汗从额头上滴下来,于乔坏笑地刮她的鼻子问“还觉得冷吗?”
五
他们就这么开始了半同居的生活,只是于乔一直没有勇气说出让李欣儿退了房子搬来一起生活的话,他中午上班,半夜下班,有时候回去的时候李欣儿已经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李欣儿一直叫他哥,这个称谓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暧昧又明晰。于乔自己也有一个妹妹的,但是很小的时候在河边玩耍时溺水去世了。如今怀里突然又跑进来这么一个妹妹,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你回来了,快进来,被子里暖和着呢。”李欣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像个小猫一样吸了吸鼻子,她闻到了于乔身上特有的味道,混杂着香烟还有香水的味道,于乔有很多瓶香水。
于乔这次没有说话,直接粗鲁地进入了她。
最近于乔的表现很反常,他不是一个纵欲无度的人,但是近来却要的有点凶了,她能感觉到他的炙热。
完事之后,李欣儿用鼻尖抵着他的胸口小声地问:哥,我们会有将来吗?
于乔一直觉得欣儿像个小孩子,无忧无虑,想不到她也已经在为未来惆怅了,原来是以前一直没有变现出来罢了。
他没有接话,李欣儿以为他太累睡过去了,没再追问。
过了很久,似乎听见于乔喃喃地说了一句:欣儿,我不能给你幸福,我只能给你短暂的快乐。
她没有答话,假装睡了。
最近那个企业家张总对于乔似乎是动了真情,先是送了一块5万多的手表,最近又要邀约带他去广州一起出差。这让于乔陷入了两难的选择。
欣儿不是多想的人,但是看见桌子上的那块名贵手表,她心里多少也有点了然了。
周末的时候于乔领了薪水,他带欣儿一起去了迪士尼,这是他们在出租房之外的唯一一次约会。迪士尼是欣儿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们穿了米奇的T恤,欣儿在人群里开心地大笑,像情侣,也像兄妹。他想如果妹妹还活着的话,大概也是欣儿的年纪吧。
“哥,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家里给安排了相亲对象,要我回武汉了。你看这两个人,我去见哪一个?”回去的路上欣儿没头没脑地掏出手机让于乔看。
他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但是嘴上还是扯出了笑,他捏捏欣儿的脸说“姑娘长大了,不中留咯。”
李欣儿的心也开始冒气泡了,酸酸地逼着眼泪要流出来,她随即低了头去摆弄手里的手套。
“这个吧,条件好一些,有房子你少受点苦头,外貌什么的都是虚的,以后谁还不是都得变成糟老头呢。”于乔拿了手机认真的看了两个相亲男的信息,俨然像一个亲哥哥。
第二天早晨于乔睡醒的时候已经10点钟了,怀里没有了欣儿的影子,他知道她离开了,昨天晚上她缠着他讲了一宿的话,像告别。这会于乔还没有完全地醒过来,但是却感觉心口像被人拿走了一块,有一阵阵的冷风灌进来。
但是留给他自己悲伤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床头柜的钱包里正躺着一张下午1点飞广州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