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理说小方是认不出外婆的,外婆在妈妈十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就连爸爸都没有见过,何况是他。彼时小方尚未出生,但是外婆站在那边桥头叫他,小方,他便知道,那是外婆了。
“你不要过来!”小方刚想要跑过去,外婆就说,“你就站那就好,外婆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嗯,好。”
忽然有风吹过来,木桥咿呀呀的左右摇摆。
小方像小时候一样盘腿坐了下来,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
小时候和妈妈来拜年,每次过桥的时候都被吓得半死,木桥摇摇晃晃,虽与地面相隔不高,却还是害怕。好不容易过了桥,桥头那边有家卖米线的小店,是个阿婆经营,妈妈让他叫她外婆,小方手捧着过桥米线,调头去看尚在摇晃的外婆桥,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又升起一股克服困难的自豪。
过了十几年,木桥早已重新修建,买米线的阿婆在某一次摸过小方的小脑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学三年级,因为名字和同班的女生相同,小方改了名字,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叫他小方了。
小方睁开眼睛,外婆在桥的那边,佝偻着身子,眼神里是慈爱的柔和。
让这梦更久一点吧!小方心想,他站起来,双手在嘴巴前拢成喇叭状,却只是小声地说:“外婆,再叫我一声小方吧。”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整个车厢内熄了灯光,突然下铺传来异响,他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看到下铺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在抹眼泪,看得出她在极力控制着,但身体还是忍不住地在颤抖,并不时地发出难听的哭声。
哭声从来不好听。世间之事从不雷同,世间悲观也并不相通。
他翻过身去不再多想,火车”哐次哐次”地向前行进着,他闭上眼睛,想起小时候妈妈在他过木桥时给他唱的歌,歌里唱:
“摇啊摇 摇啊摇 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 外婆好 外婆对我嘻嘻笑
摇啊摇 摇啊摇 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 外婆好 外婆对我嘻嘻笑
摇啊摇 摇啊摇 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 好宝宝 外婆给我一块糕
摇啊摇 摇啊摇 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 好宝宝 外婆给我一块糕”
2
小方回到外婆家已是两天后,这时外公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全靠着摄入的葡萄糖维持生命。
外公已经精神恍惚,眼神浑浊。小方在外公床前守着,某个时刻外公握住了他的手,嘴唇开合间仿佛要说什么,双眼也恢复了些许清明。
但最终,外公依旧没能说出什么话,也没有进食,小方看着他的眼睛由清明再次转为浑浊,握住的手也渐松开。
小方守在床前,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小方!”外婆叫他。
尽管有些意外,但他并不惊讶。
“你外公小的时候啊,最喜欢吃黄鳝了。每次一到那时节,非得跳到田里去抓不可,每次弄得一身泥,回家后被唠叨,气不过,就跑到竹林里一个人生闷气。清风翠竹间一吹,鸟儿叫个不听,也不觉气了,竟找齐笋来,乐此不疲……”
小方听着这故事,脑海里不禁勾勒外公年轻的形象。
外婆又接着说了许多,说外公童年的坎坷,说外公少年的倔强,又讲到外公喜欢唱歌,歌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多少姑娘跟着和哩!一老一少便这样一说一听,不觉时间飞逝,到了清晨。
小方醒过来,心里面坚定了一种信念,就仿佛只要外公吃了最喜欢的黄鳝就能好起来,他转头看向外公,还在熟睡中。这时舅舅从背后拍了拍他肩膀。“我们去田里抓黄鳝吧,”小方对舅舅说,“再去林子里弄点笋。”
“可以,不过……”舅舅使劲拍了拍他脑袋,“现在先去睡觉。”
时至中午,舅舅叫醒小方,两人便像早上约定好的那样,抓黄鳝去了。
来到田坎边上,小方一边卷裤腿一边问:“外公和外婆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舅舅娴熟地给勾子上饵料,然后将其放至田间两块石头的夹缝里,接下来就只需耐心等待了。
“你外公和外婆,那可是青梅竹马!”舅舅说。
难怪外婆连外公小时候的事情都知道。小方心想。
忽然放进石间的铁勾子使劲动了一下,小方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过去,感受到一股向下的力。“上钩了!”小方叫到,同时手上加到了力气。
时至傍晚,满载而归。回程的路上经过那座经过修缮早已不再摇晃的外婆桥,小方掂了掂手里的黄鳝,用只自己能听到的语气轻声说:“外婆,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外公的,外公吃了黄鳝,就一定能好起来的。”
日头渐渐西落,落日的余晖在山间氤氲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小方仿佛看到外公和外婆站在光里,一同对他点头微笑。
3
数十日后,火车上小方又梦到了外婆。
这次他和外婆聊得正酣,感觉头顶被一双大手覆盖了。外公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外公向桥那边的外婆走了过去。
光阴流转,外公头上的白发由白变黑,皱纹抚平,脊背像一颗松那样挺拔起来,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外公手里拿着一个装黄鳝的篓子,已是少年模样。
桥头的麻花辫少女走过来,接过少年手里的篓子,挽着他的手,一齐朝着泪流满面却又咧着嘴笑的小方挥了挥手。
转身离去。
携手走过半桥,携手走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