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宝玉最爱的人是谁,标准答案只有一个:黛玉。
要问宝玉最依恋的人是谁,标准答案也只有一个:袭人。
年轻时读红楼,因为深爱黛玉,所以会对袭人有些许嫉妒,因为,曹公把“解语花”的名号给了他。
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做他的解语花吗?
宝玉,爱的是黛玉,能成为他解语花的,竟然是袭人。
多次细读,终于发现,平时粗粗笨笨(袭人自评)的袭人,没有伶牙俐齿,却是极会聊天也极会撩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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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贾府完成了元春省亲的大工程,终于闲下来了,袭人被家人接回去吃年茶,宝玉不喜欢宁府那些热闹的戏码,闲极无聊,竟然逼着茗烟带他去找袭人。
这可真像新婚的小夫妻,分开一小会儿就会想念。
在袭人家里,宝玉和袭人的互动,分明就是小夫妻的日常。
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就不问你往那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声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
他们是谁?在坐的还有袭人妈妈、哥哥和她的两个表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两个人就这样秀恩爱。
在这里有一句脂评:想见二人素日情长。
宝玉的突然到访,给了袭人很大的惊喜,也让她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而且,把她从与家人的一场纷争中拯救了出来。
袭人不是贾府的家生女儿,是卖进去的丫头,如今长大了,她母亲想把她赎出来。袭人自然不愿意,于是哭红了眼睛。
宝玉来了,看到的正是刚刚哭过的袭人。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
袭人看似波澜不惊的一次回娘家,其实暗流涌动。家人接她回去,目的就是为了说赎她的事,袭人却因此和家人摊牌,表示要一辈子呆在宝玉身边。
原本还对袭人的决定有所担忧的妈妈和哥哥,看到了袭人与宝玉恩爱的细节,于是打消了接她回去的念头。
2
真正让袭人定下心来的,就是宝玉的突然到访,她发现留在宝玉身边并非自己的一厢情愿。
于是,她抓住这次机会,以撩拨的方式和宝玉进行了一番深聊。
对袭人的人物评价,有两个标签:一是忠,二是贤。两个标签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切为了主子。
如果说袭人也有焦虑,那么他的焦虑就是宝玉不务正业,前途堪忧。所以,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找机会劝说。
这一次,是个绝好的机会。“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
没读过书的袭人,用了个欲擒故纵的方法,给宝玉定了个约法三章。(小情侣小夫妻可学起来)
首先,袭人故意说自己要离开宝玉了。
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
喜聚不喜散的宝玉,最怕听到的就是离开,这是袭人最了解的。而且,通过白天宝玉的表现,她知道了自己在宝玉心里的位置,所以才敢拿“回去”来拿住宝玉。
果然,宝玉上钩了:“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
只是,此时的宝玉并不着急,因为在他的观念里,只要他想要的,就能得到;只要他不想放弃的,就跑不掉。于是,他显得满不在乎:“我不叫你去也难。”
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放你,你能走到哪儿去?
宝玉的逻辑是对的,奴才服从主子,天经地义。
读书的宝玉这次却输给了不读书的袭人,因为袭人的生活经验比他丰富,她的一番分析,让宝玉心服口服。
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就连皇上都不会把人长久留下来,你算老几?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开始入坑了。
但宝玉不死心,袭人是贾母派过来的,那就抬出贾母来压她:“老太太不放你也难。”
袭人早有准备,从老太太的为人,到贾府的家人,厚下人如何宽厚等,长篇大论说了很多。“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
读到这里,不得不佩服袭人撩拨的功夫,此时的宝玉,真是百爪挠心,又无计可施。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寡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这段话翻译成现代语言是这样的:
男孩说:“你真的要分手?”
女孩说:“真的。”
男孩:“没想到你这么无情无义,我算看错你了,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就不该认识你。”然后赌气喝酒去了。
3
袭人见好就收,做了会儿家务,再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
好了,骗术成功了,该进行下一步了。“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
这就是袭人与黛玉的区别,黛玉很少正面表达需求,而是希望宝玉去猜,猜对了还好,猜错了就又哭又闹。
袭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直接说:你要是舍不得我,我就不分手了。
女人要的并不多,其实就是一句承诺。我对你这么好,你都当成理所当然,一点都不珍惜,那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男人也并非理所当然,而是不知道女人要什么,直接说出来了,他就懂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
这可真是教科书般的交流啊,双方都直接说出需求,不需要猜,不需要哄,说正事就要有说正事的方式。
袭人的铺垫到此为止,现在由宝玉自己提出来了,这正是她要的结果。看,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提的。
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人。
这话说得够真诚了:并不是我想分手,而是你有些事没做好。你要是改了,能做好,就是拿刀逼我,我也不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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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宝玉,心中想的只有一个:不要走,不要走,我舍不得你。
所以,他显得迫不及待:“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不过,袭人也有分寸,并没有因为宝玉“两三百件也依”就狮子大开口,依然只说了三件事,无非是劝他走正道,不要再像孩子一样胡闹。
宝玉之如袭人,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袭人之如宝玉,就是个成熟的姐姐。这一对的结合,就是标准的姐弟恋,袭人这个姐姐分寸拿捏得好,对宝玉没有控制欲,只是在侍候他吃喝拉撕之外,在恰当的时机鼓励他要上进。所以,宝玉并不怕袭人,更多的是依恋。
相比宝钗和宝玉,也是姐弟,但宝玉对宝钗更多的是怕,因为宝钗太正了,人正心正言正道理更正,而且是板着脸讲大道理。
这样的道理,宝玉是听不进去的;这样的人,宝玉是敬而远之的。
不得不说,袭人具有居家的智慧,作为妻子,她能留住自己的男人。她带给男人的,就是男人需要的港湾:轻松、释放,偶有压力。
她比宝钗少了气场,多了亲和;比黛玉少了矫情,多了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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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袭人精心策划的沟通里,还隐藏着一条人际相处的智慧。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吩咐王熙凤把袭人的工资涨到姨娘级别,王熙凤问为什么不明着升职。王夫人说:“那宝玉是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眼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丫头比姨娘说话更管用,因为丫头对主子的劝,属于工作,姨娘对男人的劝,就是夫妻之间的生活交流了。
下级对上级的规劝,上级如果听不进去,下级还可以辞职另谋高就,一旦成了夫妻,变成了自己人,就不会那么在意了。
所以,我们经常会把一张臭脸摆给家人看,却对同事哪怕是下级员工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有火也尽量压着。
袭人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她在给宝玉下套时,给了宝玉一个概念:我是随时可以离你而去的,想留我,就好好表现。
是的,人际相处尤其是夫妻关系,如果让对方以为你非他不可离不开他,就很难让他珍惜你。因为,无论他怎么表现,你都会对他不离不弃。
粗笨如袭人,都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却只有吃了亏撞了墙之后,才慢慢醒悟。
即使爱你到骨子里,我也要保持随时离开你的能力,这才是最安全也是最健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