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牛肉、羊肉、鸡蛋、酸菜、韭菜、荠菜、卷心菜、青菜、玉米、胡萝卜...
各式各样的肉蛋菜蔬相互搭配调味，被一张薄薄的饺子皮包裹着，用双手看似轻柔，实则有力的拢住，便是一只白白胖胖的的饺子。
“把不同的味道，包容在一起，然后轻轻的捧住，用力捏合起来。这力道不能太轻，轻了就随便，下锅就散了；力道也不能太紧，过了就会破。”
记得孩提时，每次过年奶奶都会带领全家十几口人边包饺子，边念叨这些口诀。那时我并不懂这话的意义。因为作为熊孩子的我，这种重要时刻从来都只能钻在桌子下面，自己玩自己的小面团。而且奶奶说起这些时，平时温柔的脸总会出现难得的严肃，让我的小脑袋里不免生出‘大有深意’的直觉。
那时我的父母都是工作繁忙的双职工，上班从没个早晚。所以一家三口虽然同处一座城市，我像个留守儿童似的在奶奶家长大。于是，过年在我心中有了无法替代的重要性。不止是悠长的假期，肆意欢欣的玩乐和层出不穷的美食，更重要的还是那种被紧紧包围的团圆感。
对儿时的我来说，最难忘的年味便是浓浓的情味。
奶奶是济南人。她当年随着爷爷的部队来到铜陵时，这座城市还是片荒芜的芦苇滩。六十多年的时间，这座城已变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而当年建设它的爷爷，去世已经二十四年了。
我还记得爷爷去世的那年春节。家里所有人比往年更早的聚到奶奶家，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悲伤、紧张、担心的表情。
“你今天要懂事，乖乖的知道吗？”
妈妈特意叮嘱我，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去看她颤抖的手。
爸爸、二叔、三叔、四叔带领我们所有人给爷爷上香时，我听见了人群里压抑的抽泣声。那哭声并不大，却让刚止住眼泪的我鼻子又一阵发酸。我想起不久前爷爷带我去钓鱼时洪亮的大笑声，此时他的笑容却在一张高高挂起的黑白照片上才能看到。
在回忆和现实间，我望着他出神时，奶奶温暖的手把我拢进怀里。我仰起头，她的笑容就在眼前，没有半点忧伤。
一如既往的分工，和面的人、拌馅的人、擀皮的人、包饺子的人、下饺子的人，瞬间把客厅到厨房的所有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妈，羊肉呢？”拌馅的爸爸问。
奶奶笑看着他，扬了扬手边一个小碗。
“正包着呢。羊肉馅家里就你爸爱吃，今年给他留一碗就行了。”她说着话，看了看四周渐渐停下手的人接着说道：“所有情意啊，都要恰到好处。有些要挂在嘴上，有的做在手上，有的就藏在心里。该放手的时候，就该放手。再好的情意，硬抓着不放也只会拖累人。记住，恰当最重要。”
她说这话时，我正如往年般拿着个小小面团，在比我高出大半头的桌子下捏小人。当全家人再次行动起来，屋内的悲伤似乎在慢慢融化。我从桌下透过窄窄的视线向上望去。橘黄色的灯光里，每张脸的轮廓都变的柔和许多。他们都和奶奶一样，终于露出我最向往的笑容。
饺子煮好了。
坐在恢复谈笑的家人中间，我捧着手里的小碗，不知为何总忍不住看向放在爷爷照片前的那碗羊肉饺子。
“奶奶，我也想吃羊肉饺子。”等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屋内已经鸦雀无声。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满屋人脸上复杂的神情，但被视线聚焦的慌乱，至今记忆犹新。
奶奶却笑的很开心。她在爷爷照片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便从照片前的碗里拿了一只饺子放在我的碗里。
“吃吧。”
时至今日，我仍时常梦见奶奶当时红起的眼眶，可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欢喜。
后来的许多年，沉迷杂书的我都有个想法。华夏民族之所以自称‘龙的传人’，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和龙一样，都在依靠血脉进行着神奇的传承。那血脉中应该有天赋、记忆，有千万年延续下来的先祖对子孙们的祝愿，还有无法割舍的情意。
去年春节，我们一大家人照例聚在奶奶家的老屋过年。只是墙上爷爷的照片边，多了奶奶慈祥微笑着的脸。
我站在曾经爸爸的位置上和着馅，当拿起芹菜时忍不住看了奶奶的照片一眼，然后看向站在奶奶的位置上包饺子的爸爸。
“爸，今年芹菜馅是不是少和点？”
已两鬓斑白的老爸一愣，回头看向墙上的照片，半天都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桌子下我的小女儿带着几个小不点探出头。她拉拉我老爸的裤脚，脆生生的说：“爷爷，今年我想吃芹菜饺子。”
“我也要！”
“我也要！”
所有孩子都喊了起来。
我快步走出了恢复热闹的屋子，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雪地里，哭得像个月子里的娃。
四周很多贴着对联的屋子，并没有灯光亮起。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一些人对家，对爱的定义。
我哭了很久，直到妻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身边，轻轻抱住我的脖子，我才知道饺子已经煮好了。
回屋的路上，经过客厅的窗口。透过鲜红的窗花和氤氲的水汽，明亮的窗户后是围在桌边，满屋欢笑的家人。
我忽然想起初次爱上吃羊肉馅饺子的那年，奶奶抱着我坐在同样欢乐的人群里，低声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奶奶去陪你爷爷了，老大也要让你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开开心心的。将来不管日子过成什么样，都要记得‘有人情味才有年味‘。”
路边一群孩子互相丢着擦炮，在惊叫和哄笑中跑过来。华灯初上，早早挂上灯笼的路灯在他们身后渐渐亮起。空气中飘荡着遥远的鞭炮声，也飘荡着万家炊烟的香气。
我把警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等那群孩子跑近时，假装严厉的瞪眼教训几句，看他们缩着脖子跑远后立刻故态重发，不由摇头轻笑。
“叮！”
手机微信弹出一条信息，是堂弟发来的。
老大，今年回家过年吗？
我想都没想地回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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