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家所在的村子名字叫做冬流村，每年冬天寒流停留时间最长气温最低得名。这里不仅气候恶劣，居住环境也很贫穷。巷子里都是泥疙瘩路，左邻右舍是青砖房，槐树木头做的顶梁柱，门口还都放着一堆杂乱的干柴火和草垛，柴火烧大锅，草垛喂院子里圈养的牛和羊，一副活生生的贫瘠景象。
但要是看到公路对面的那户人家，你会感到这个村子仿佛也没那么贫穷。
红砖盖的混凝土房子，墙上砌着闪闪发亮的瓷砖，那宽阔的门口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写着“家和万事兴”牌匾，那气派真是让巷子里的大人们和我们这群小孩子眼红。
那户人家姓尹，那尹姓汉子每次出门都是西装革履，戴着幅墨镜，脚蹬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有时候还坐汽车外出。再看看巷子里的大人，每天穿的是迷彩外套、胶鞋，脖子上耷拉着蓝花的毛巾，土里土气的。
那汉子他娘（姑且称为尹奶吧），也是个嘴闲不住的主，经常来巷子里找老一辈拉扯东家长西家短的，每次经过巷子总是可以听到略有些刺耳的尖嗓声，我就知道一定是她也在。
她穿的不知道是因为不会搭衣服抑或老一辈的审美和我不太一样，就是觉得穿的有些俗气，比巷子里穿的花布粗麻衣服还看不惯。
每次巷子里一堆人都会在公路上追赶骑车的人、交警一般指挥“不听话”的车辆，我总是不经意间瞥向那一家，还经常看到那个同龄小孩在门廊里往外探头。
小孩子玩心都很重，可能天天听我们在外面大喊大叫，终归抵不住玩的诱惑，一开始腼腆地跟在我们后面，到一起疯跑“阻塞交通”，算是完完全全融入了我们。
每天晚上各个家人喊孩子回去吃饭时，尹奶来的最早，也是充满溺爱温和地喊，但有意无意看向我们时总是有一种异样的目光，像针刺一般隐隐发麻。
这个孩子叫史洛，可能家离的远近会影响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我和他算是疯小孩中最好的铁哥们了。
每次吃过晚饭，逃避出尹奶家里的封锁，在月亮最亮撒出一地清辉，凉风最舒爽的时候，一起去麦地里捉蛐蛐，打着小灯笼去远一点的地方找其他的小伙伴们玩，当然我还是有一些小心思的。
每次看到史洛出来心里都会有个念想，因为他时不时会从家里拿出来一点我没见过的小吃食，十有八九我会帮忙解决掉一半，沾沾自喜的幸福感真是难忘。
当然，这是在史洛的爸爸出事之前。
02
忘记了具体哪一天了，听说史洛的妈妈带着小妹妹回娘家了，而且好像再也不回来了。巷子里的大人说他爸爸在外面开酒店的，接触的人多，乱搞男女关系，路上酒驾出了车祸。现在什么都没了，饭店被对手低价买了，媳妇也气得走了，只剩下了史洛和他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
一整个暑夏都是我们自己在玩，缺少一个铁哥们总是让人感到有些不习惯，爬树的时候少了那份比谁更快的刺激感，抓鱼烤鱼的时候缺了那份争抢鱼肉的分享的感觉，玩起来没以前那么有趣，蛐蛐还是像往年一样唧唧叫个不停，但我莫名就少了一份心思。
再出来玩的史洛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最大的变化就是那种富贵人家的娇气没了，还有我再也看不到那些小吃食了。尹奶在巷子里说话也不是尖声尖气的了，衣服好像默默换了，不知是典当了还是收起来了，最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时不时请我到家里看电视，吃饭菜。
可能那时候史洛家里还有些余款，吃的饭菜也很不错了，我有时候会边吃饭边夸饭菜可口，史洛在旁边就一直笑，但那笑好像和窗子外面的光秃秃枝丫一样有些落寞。但我看得出来尹奶有些欣慰，也说好吃以后就多来，多来和我家史洛一起玩。
尹奶每次晚上喊史洛回家吃饭总是热情地让我去吃，包满肉的猪肉大葱饺子，咬起来很有劲道，还有葱香混沌、酸菜豆腐鱼……当然，还有好玩罕见的玩具，让我随便玩，但史洛好像对这些并不是很上心，有时候还会干坐在一边看着我玩。
但出了家门他可能会忘掉不愉快的事情，和我一样经常在田地里跑来跑去，有时候调皮点着柴火堆，往里面扔鞭炮，捂着耳朵听草鞭炸裂的巨大声响，看到有人过来了赶紧踩灭，大叫着跑走，任他们在后面干生气。
那时候春去秋来，切身感觉时间过得赶不及，好像每一天都会玩出不一样的花样，坐在河坝上的老榆树下斗蛐蛐，输了的那个去摘布满刺枝的酸枣；跑上沙堆挖石头，比谁捡的石头又光滑又漂亮；钻进村里窑洞前的大管子里，两眼一黑哆嗦着往前爬……
玩不够的是时间，追赶不及的是欢乐。夏天里躺在粗壮槐枝上感受凉风习习，冬天在刺骨冷的雪地里点一堆柴火取暖，旁边放一个筛子撒点谷子捕鸟，虽然鸟没抓住几个，倒是经常因为浪费谷子被大人敲打，但其中的玩乐美妙又岂是他们可知道的。但尹奶从来不会说史洛什么狠话，经常假装严厉说几句后继续给谷子让我们好好玩。
03
可能是名字好的缘故吧，史洛的寓意“史之兴替，龙出洛水”，比我“二霖”如白开水清淡无味的名字有学问多了。
所以史洛在学校的成绩也一直比我优异，时常排在班级前五，有时还可以冲上前三，而我这个不求上进的学生只能排在班里中间名次，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但在史洛爸爸出事之后好像一切都变了。
他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上课经常睡觉，不认真听讲，作业也不好好写，成绩就像老师经常预测的那样开始跌在后几名，可能偶尔挣扎一下，但效用并不太大。每次下午放学的时候夕阳的余晖照映在他脸上，总是会感到一种淡淡的迷惘与哀伤。
四年级那次帮父母干农活时，我被晒晕在了玉米地里。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了白色的医务室中，内心有惊慌、有后怕，决定要走别的出路，于是我打算改变自己的学习态度，我要做走出村子、可以不用做农活的大学生。我看着窗户外面的槐树叶随风摆动，淡淡的香气飘来，还有发出的悦耳的风铃一般的声音，在这炎热的夏季显得格外清爽。
不再做上课和老师顶嘴的坏学生，不再混迹小卖部吃杂食，不再用零食换别人的作业抄，不再上课和后排的学生打闹，我要做一次正确的事情，为未来的那个自己加油。
那时每次去史洛家吃饭的时候，尹奶总是会问我考得怎么样，听到我的成绩在史洛的前面，还在稳步上升时皱起了眉头，让我传授一些学习的技巧，但学习哪里有技巧可言，勤学苦练出成绩。我和她讲多做题好好听课就行，但可能她觉得我在藏拙自私不想告诉史洛提高的方法，走开的背影混杂着些许不甘和猜测。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史洛只考上了县里的职业初中，而我在为进入县里最好的初中做准备，那个暑假我只有偶尔几次去史洛家吃饭，但还是经常在一起玩的。尹奶也很少说让我去的话语了，我保守的猜测是现在都长大了，都不应该经常在别人家吃饭了。
但我之后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当时的猜测是真的脆弱。
04
初中开始住校的生活，回家次数也少了，与史洛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听说他那个学校挺乱的，经常有打架的事情发生，有几次性质还特别恶劣，开除了五六个学生。
回家再见到史洛的时候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胳膊上有些淤青，身上穿的衣服也像那些社会人的打扮，说话也变了味，有些痞里痞气的味道，但我们还是去周边的饭店，坐下好好吃了顿饭。
看着饭店周边的麦田一茬一茬的麦子，听着熟悉的蛐蛐叫声，我想每年都一样的场景，每年有都不一样的感觉，有些逝去的是找不回来的。
快到初中毕业了，我学习上也很忙，中考前一周去找史洛打算问一下未来的规划。但在去那所学校找史洛的时候，听他同学说早两个月前就没来过了。
我有些好奇他去哪里了，考试完的那个下午去史洛家打听他的情况。
尹奶说史洛自己出去打工了，不想上学了，上学是没出路的。她说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不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看了会有些奇怪的感觉，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拉长曲折的声调好像带有一些揶揄的意味。
我再次听到史洛的消息是在2016年夏天，那时候我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因为县里闹了一次小地震，疏散了全部学生我也回家待命。
回到家里往史洛家门口一望，看到一个打扮很时髦，粉色的长发，胳膊上还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鳄鱼，脖子挂着一条看着像银的项链，上身土黄的皮夹克，下面花花绿绿的大裤衩，要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的欣长男子，就像小时候看不惯一起讽刺的那种社会大哥的打扮。
仔细辨认才发现史洛变成了这副模样，尹奶也在旁边和他谈话，好像都看到了我，但又好像都没看到我。史洛从兜里抽出一根烟点着，享受地吐出个烟圈。尹奶也撇了一下头，没有正眼看我一下，反倒是胳膊抱紧了。这天的阳光真的有些刺眼，有些燥热，我也低下头快步走过。
之后这两年，每次碰到尹奶，尹奶都会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头会刻意的扭一下，装作和别人交谈的样子。
考上大学的这年，出分后几天，考上名牌大学的消息在村子里像飞一样传遍。经过史洛家门口的时候，她抬眼正看了一下，但好像有些锐利的光芒忽闪，觉察到一种羡慕甚至有些妒忌的目光，在这三伏天感到了比寒流还刺骨的感觉。
但当我看过去的时候，她利索地低下了头，就剩下我呆呆地站在那，承受着那股刺透人心的冷漠。
从初中分开到现在，已经至少八年时间里过去了，史洛没有怎么回来过，尹奶之后也从来都没有正眼看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每年冬天这里的寒流停留的时间还是很长，就像那无辜的冷漠刺骨又令人无奈……
第三篇故土全文终
20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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