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街灯整齐地延伸至很远很远,像一个隐秘的神话。黄色的光晕不骄不躁地凝固着,摘下眼镜看,就像一团团缠绕着光茫的雪绒花,随着瞳孔的调节大大小小。还有零星的绿色点缀,如果说黄色是邻家的温暖的不张扬,那么绿色就是清凉的高调,会夺走你的目光,可是也不刺眼,静静地呼吸。还有交替闪烁的红色和蓝色,它们是跳跃着的夜晚的血管,红色是七成熟的热烈,蓝色是沉淀下来的睿智。在夜幕的洗礼下,一切都降下了温度。有心的人们终于可以背离白日的狂热,安静而真实地审视这个城市,审视自己。
但是大部分的人是没有夜晚的。我不是指灯光拥挤,剥夺了我们体会黑暗的权利。我是说现在的我们总是被关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看风景,缺少新鲜的、暴露在沉默天幕下的体验;我是说即便我们行走在深夜的街头,也很少选择抬头凝望天空或者注视一直生活的城市了——沉浸感和凝视的时间二者很重要。我是说,就像是沉入水底一样沉进了黑夜,让属于夜晚的脉搏像水波一样渐渐包围。
你必须推开窗,才算拥有了黑夜。感受它的风,感受它的光线,感受它的颜色,感受它的声音。
就像面对这些沉默伫立的街灯,只有让目光顺着笔直的水平线延伸开去的时候,才真正读懂了夜晚:平静,寥廓,神秘,包容,以及无限的想象……当想象不断延伸的时候,连心地都变得宽广起来。
夜晚的基调是安静的。不过我更喜欢捕捉那些突然亮起的声音:摩托车马达的声音,卡车碾压地面的声音,电瓶车刹车的声音,铁拉门骤然扣上的声音,行人轻微咳嗽的声音,进出门口机器响应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与众不同,像是夜晚的呢喃。
对于夜晚的质感,我总是渴望描摹却又难以言说。但潜进夜时的感受总是相似的。
还能翻找到去年夏天的日记,透过文字还能如此清晰地打捞起时间。里面是这样写的:
2019.7.22
好久没有感受一座夜的城市了。隔着细密的纱窗,迷迷蒙蒙中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红色的灯牌嵌在一片黑色之中,金黄而温柔的路灯,像一颗颗烟花坠零的骨朵儿,这儿一盏,那儿一盏,散漫得很,仔细听仿佛还可辨出他们稚嫩清脆的童声笑语。
车灯穿梭在树丛的掩映下,闪闪烁烁,时而紧凑,时而稀疏,把静态的街道拉动成夜的魅影。“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忽地想起这句话,便觉得风声、蝉声都一齐涌入了耳朵。
寂静的夏夜里可以听见轰隆而过的卡车,随着况且况且的声音,你可以想象卡车在凹凸的路面上颠簸的样子。摩托车虽小,驶过的声音却有呼啸的金属质感,凭空把时间拉长,把记忆拉长。轮胎碾过路面,声音与远处红蓝交替的霓虹交错。我看见了过去的时间。
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晚自习很快就要开始。时间越催促,驻足的愿望却越强烈,刚洗的衣服还在滴答滴答滴水,水珠顺着指尖滑下。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好像跳出了自己身体审视着这一切,又好像离身体贴得很近很近,成为了我自己。
洗脸盆里泛黄,阳台的门在身后吱吱呀呀。穿过一层层飘摇的衣摆,可以看见远处高速公路上疾驰的车灯,同样的昏黄闪烁、同样的鸣笛像一条蛇钻进心里,余味绵长而难以褪去烙印。
那一个个夜晚,我在山里、风里、夜里找寻我的诗。
一霎那的梦想晃过,更多的是把目光放远放长后的寥阔与未知的苍茫之感。触碰到了时间,触碰到安静,也触碰到欢喜。我觉得那叫清空。是苏轼泛舟的月下之感,是一盏春蓼一樽茶的欢晌片刻。我放空了自己,也找到了秘密基地。
眼下,窄窄的街道是灰色的,飘着几缕浮金,寄生着一角的沉默。一道耀眼的白光劈开默契的静谧,留下重归于寂的尾气。一两个行人趿着拖鞋,夸踏夸踏地走过。防盗门紧闭着,旁边是一排排随意停放的电动车。红色的伞蓬骄傲地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