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的冬天总是寒风呼啸,大地在林立的高楼间显格外苍凉。它努力的向我们发出无数声的悲鸣,它在哭诉着,现代化产业毫不留情地将它驱逐。 我始终相信,我以及我的家族和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渊源。回溯过去,蒙荒将第一把生命的种子洒向了草原,随着汉人大量的迁移,我家族的命运也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从此,和这土地的命运紧紧栓在了一块,不离不弃。
听爷爷说,那一年,他的爷爷因为开放蒙荒来到了内蒙古昭乌达盟。听说那一次他的爷爷从家乡走出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一呆就是一辈子。虽然爷爷的爷爷是第一批垦荒者,但是他却没能留得一寸土地给自己和儿女。祖上亲手将那片荒草丛生的土地变成了耕地。也许这种改变是对生态的破坏,但他却真真实实的经历了。祖上改变了土地却没有改变自己贫农的成分,别人守着自己土地劳作,而他们不得不在雇者的土地上挥洒汗水解决温饱。 耕种,生子,老去,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爷爷就出生在这块耕地上。从他记事开始,他所有快乐的回忆都是发生在田垄间,包括他的童年。虽然这块土地曾经不属于我们这个家族,但是爷爷似乎没有在意他是以一个雇佣者的身份在勤勤恳恳的劳作,靠收成换取全家人的口粮。 直到土地改革,爷爷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
听父亲说,爷爷分到土地的那天,爷爷几乎一天都没有吃饭,还在不停的念叨着“手中有粮心不慌啊”。他一直在沉浸在得到土地的喜悦中,还跟村里人分析着来年的阴晴雨雪,憧憬着来年的收成。
我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个地道又老实的农民,耕种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的人生简单无华,充满辛劳,但他从未抱怨过并以此为乐,现在想想,这大概源于热爱吧。对一个朴实的农民来说,种地就是他的乐趣,尽管生活依然是紧衣缩食,但他却过的有滋有味,乐在其中。
记忆中得爷爷总是坐在家中土房门前的长凳上,抽着他手中的烟袋,猛嘬几口,望着门前这片种着粮食的土地念叨“万物土里生,全靠两手勤”,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汗水闪闪发亮,又嘬一口大烟袋,眉宇间是浓浓的满足感。手中的老照片泛黄,但是记忆却未曾褪色。
爷爷在这片土地上认识了奶奶,奶奶是蒙古族,普通话说不太好,但人很善良。听爷爷说,他和奶奶的缘分很深。有一年大旱,收成不好,全家人的温饱问题急转直下,爷爷十分苦闷。奶奶路经爷爷家的门前,跟他借了一碗水,两个人并没有太多言语的交流。第二天,奶奶就带着两大桶水来到爷爷家,并且永远留了下来。奶奶的出现如同一股清泉般注入了爷爷的心田,让爷爷更爱这片土地。
农忙时,奶奶就会不辞辛苦的下地收割玉米。爷爷在田里教奶奶说汉话。听爷爷说,他和奶奶在我父亲出生之前从未吵过架。尽管生活一贫如洗,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过这片土地。
后来,爷爷陆续的有了4个儿子,父亲是家中老小。因为人口的增加,那几年收成又不乐观,全家人很难填饱肚子。父亲7岁就要开始下地干活了,奶奶想将父亲送到镇上读书,但是爷爷不同意。爷爷总说:“土地就是我们的命根子,读书那些事都是城里人做的,大家都去读书了,谁来种粮食”?那是爷爷和奶奶第一次吵架。那一次,爷爷和奶奶几天都没有说话,最后,父亲真的没有去镇上读书,这地,一种就是半辈子。
土地给了爷爷归属感,却未能让父亲也同样忠心于它。爷爷总认为大地是公平的,你怎样对待它,它就会怎样回报你,也许这就是种瓜得瓜的道理。但是父亲却从不这样认为,他总是家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人。他经常私下教育我,要热爱学习才能摆脱庸碌无为的命运。但是大地有时候确是冰冷无情的,有连续几年时间,家里闹饥荒,爷爷和父亲累弯了腰都没有换得好收成。
爷爷60岁时候,依旧在田间劳作,他所干的农活没有比年轻时候少一分一厘,但是他有些咳嗽,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抽烟袋了。每每到秋收的时候,都是爷爷最开心的时候。
我上小学了,那时候爷爷已经年近65岁。政府要加大城乡建设,扩建城市,占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这消息一传出,村里马上就沸腾了,所有人都将摆脱那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在全家人的欢天喜地声中,唯有爷爷默不作声,他又找出了几年不碰的旧烟袋,走向门口,坐在木门槛子上深吸了几口。我看到,爷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悲伤。
土地和人的情感大概就像在纺一块布,人越是用心,纺的越密,在拆布的时候越是难拆,越是纠结。而在那一天,父亲是格外高兴的。也许真的像爷爷所说,父亲他没有对这块土地真正用过心,他只是不得不耕种,他没有真正的爱过这土地。然而,同样无法摆脱种地命运的我的大伯们,对此也应该早已麻木,也许他们早已认定了这披星戴月春种秋收的耕种命运。
收到消息后不久,我们的田地真的被占了。说是一段修铁路,其余片区盖楼,变成经济开发区。而占地所得非常可观,相关单位还在城郊位置帮我们盖起来二层小洋楼。从那以后,爷爷不再种地,他整个人变得郁郁寡欢。他经常独自一人散步到我们原来的田地附近,远远望着正在盖楼的工人,看着尘烟四起和钢筋水泥,看个半天再独自一人离去。
占地以后,日子变的逐渐富裕起来,两个叔叔去城里务工,三伯和父亲留在家里用占地的钱做起了小本生意。那时我要升初中,父亲就把我送去市里的重点中学寄读。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和年迈的爷爷把我送到车站,那天烈日当头,父亲再三叮嘱我要好好读书,要用知识改变命运,争取以后留在城里。而站在一旁的爷爷没有说话,他缓慢的在兜里拿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小红布包。只说了一句话“孩子,这个你收好。”在一旁的父亲赶紧说“爸,您攒的钱自己留着就行……”最后,我还是草草接过红布包,挥手告别后就上了车。我回头看,阳光强烈的让我看不清爷爷的脸,只看见爷爷佝偻的身影。他用一辈子的辛劳换取了生活的希望。车越走越远,直到爷爷的身影像一粒尘土那么渺小。
放寒假的时候,我回家看望爷爷,爷爷身体每况愈下,腿脚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他的烟斗就摆在他的床头,但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爷爷并没有问我在学校里的情况,而是独自说着气候和农业状况。听到这些,我突然心头一酸,我知道,占地后,爷爷的生活并不快乐,他失去了他最热爱的土地。过了不久,爷爷离开了我们,他把青春和热情奉献给土地,走的安然。父亲和伯伯说要火葬了爷爷,被奶奶拒绝了,奶奶说还是按照家乡的习俗土葬吧,尘归尘,土归土。
爷爷就这样走了,也许除了我永远没有人知道,那天在车站,爷爷给我的红布包里面装得不是钱,而是一把黄土。我会将这件事深埋心底,将爷爷对土地的这份深情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中。在爷爷走后,父亲经常说,他的世界是一分为二的,前半生是个农民,后半生变成了城里人。其实至今,我都不能理解父亲说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我慢慢长大了,在家族经历了几次饥荒后,更觉得这土里长出的粮食尤为可贵,因为那是大地的恩泽。我的家族,如同一颗种子,在这土地上生根发芽,播种了希望,收获了一代代人的喜怒哀乐。我知道,每一代人对土地的情感一定是不一样的。尽管我读了很多书,也来到了城市中,但这些书卷气依然掩盖不了那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淳朴的乡土气息。
对于土地,我们似乎亏欠了太多,但大地的生命是永恒的,他的生命不会因为附着在他身上任何一种形态方式而死亡。无论是草原还是荒漠,无论是钢筋水泥是还是砖块瓦砾,大地都会包容万物,不卑不亢的默默承受一切,而终究受到惩罚的将是我们食不果腹的子孙后代。
在那些无情的开垦和肆意的占用中,那些对土地的保护意识荡然无存, 我们要一级保护的,不仅仅只有熊猫,还有牵制着粮食安全的耕地,我更要保护的,不仅仅是耕地 ,还有无数个在田垄间洒下汗水和希望的老者和这土地深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