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最大的盛事是北京举办了奥运会。但是对我来说,今年最大的盛事是:九月份我读初一了。
老实说,我并没有料到,所谓初中,竟然是这样的沉闷无聊。我读小学时起码觉得老师风趣,同学可爱,不料一到初中,世界完全变了:老师僵化死板,同学幼稚愚蠢。
这当然让我不好受。这种不好受仅仅来自于与我朝夕相处的这些人的平庸乏味,他们虽然并不影响我的学习成绩,但是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你看那个一脸正经的班主任,他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告诉我们,课本是知识的载体,是神圣的,在课本那些插图上乱涂乱画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学生。
我那天恰好技痒,涂了一幅语文课本的插图,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专门针对我。他也够多管闲事的,学生涂画关他什么事!他老是觉得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四海通行的金科玉律,是无可辩驳的真理权威,这样一副狭隘的嘴脸实在让人讨厌。
他说出这番高论的当天,我不但马上又去把语文课本里的一幅插图添油加醋,使它显得滑稽,而且在英语课上,也把英文课文里一段字母的闭合的空隙涂满黑色,例如“A”的中上部,“P”的右上部,“O”的中部。其实我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情,然而我也知道我的成绩并不因为亵渎了这神圣的课本而下降,因此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我本可以告诉你,我的学校叫什么名字,位于哪个省哪个市。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是因为我爸爸——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政府官员——曾在我入读这个中学前一天告诫我:你可能要进入青春叛逆期了,可要注意控制情绪,尤其不要总是在网络上发表那些不利于党和政府的言论。
如果你当时在场,你就会看到我的爸爸那副语重心长的搞笑模样。倒似我只要在外面说了什么,人家一查清楚他老人家是我的父亲,那他那乌纱帽就保不住似的。
我当时答应了。他又再次强调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不得已,只好又说了些让他放心的话。
学校固然不是什么政府,但是学校这么压抑我的天性,我怕我会顺着现象批评制度,顺着制度批评政府。我那老爸就是教育局里的一个官员呢,所谓“首当其冲”,说不定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真是先冲击了他。
鉴于这种情况,我只能告诉你,我所在的地方是某沿海省份的某沿海城市。海洋是那么开阔壮丽,改革开放的海风吹拂了那么多年,然而班主任的心态依然那么闭塞保守,真让人气闷。按理说我的初中名气还是挺大的,这样一个老师,他怎么能顺利进入我们学校教书育人呢?况且这个人还是语文老师,这样的人做语文老师,不利于引导学生形成正确的人生观。
数学老师很市侩,我听说曾经有人看到他在外面摆摊卖东西。英语老师眼里只有优等生。历史老师上课照本宣科,生物老师上课随意敷衍,地理老师则让人觉得他专业知识不足。其他科任老师,也都有各种毛病。真不知道是我太过偏激,还是我的学校水平开始下降,还是仅仅因为我过于倒霉,遇到了都是这样差劲的老师。
至于我的同学们,男生大多数只爱打游戏,沉溺于QQ的黄钻等级;女生们则爱读青春小说,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爱情,以及崇拜各种各样的偶像。最令我震惊的是,我有一个女同学,她从今年起偷偷存了1200多元,扬言要在明年就买一个包包。是手提包,那些名媛们拿出去装模作样的玩意儿,而不是什么面包。这样的人,让我说什么好?我倒有点怀疑她还是不是初中生。
你大概可以猜出,我是一个早熟早慧的人。说早慧,有我的名列前茅的成绩作证:我在小学时也一直领先于我的同学,初中虽然遭遇到一批糟糕的老师,上课又已经不大认真了,可是仍能保持年级前十。当然,我也明白,仅仅以这些简单的学习成绩的优秀来说明我的“早慧”,你一定是不服气的。但还是请你先相信一下吧,我暂时拿不出别的证据了。
早熟早慧可能也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例如上面提到那位有志于买包包的女同学,我能说她不是早熟早慧吗?这个孩子如此聪明,知道一个好的包包是女人出没于江湖的必备利器,以至于未雨绸缪,早作准备。我有点后悔这样反感她,倘若别的同学也一样反感我呢?那我就不免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
况且,别人若要反感我,早熟早慧并不是一条致命的理由。我没有严重的精神病,但我有自闭症,这点有我市某大医院出具的病历可以作证。我自闭,我长期以来和自己作伴,我想不到有怎样的世界能比我龙尨的世界更加诱人。既然我自己的世界是那么诱人,我对于外面的世界就兴趣大减。既然我自己的世界那么丰富,我对于外面的世界的满意度就大减:可怜我啊,我几乎看不惯这世上的一切!我第一个看不惯的,就是我那兢兢业业的公务员父亲。
不过好在我只是自闭,脾气倒还不错。脾气很坏的自闭症少年你见过么?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朋友的朋友的同学的哥哥——我当然与他素不相识——在另一所中学读初二,是个患有自闭症的少年。他脾气很坏,一言不合就会抡起椅子追打别人。但是他从未真正用椅子打到过别人,久而久之他的抡椅子就变成了大家眼中拙劣的把戏。忽然有一天,这个人拿着一支玫瑰,向坐在他对面的女生表白。他的动作非常莽撞,他一下子就凑上去吻了那个女孩。听说因为太匆忙,这个吻并没有印在女孩的嘴唇上。那个女孩气得发疯,一下拍掉他手中的玫瑰,并且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家哄堂大笑。这个人变了面色,抡起椅子朝笑得最凶的一个人走去。那个人害怕了,逃跑。这个自闭症少年赶上去,“啪”的一声,椅子打在那个人背上。这件事情传了好多次才传到我这里,其中必有歪曲和遗漏,因此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个自闭症少年最终被劝退了。
我对于爱情没有欲望,女孩不喜欢我,我亦不喜欢女孩,大家互不拖欠。人们也不会在公开场合嘲笑我,我也就没有怒打嘲笑者的必要。但是,我觉得关键的一点,其实是我觉得侪辈都过分愚蠢,他们的意见绝不会对我造成一丁点的影响。这可能就是早熟早慧的结果了。
你当然可以说我狂妄,一个自闭症还来这里显摆优越感。但是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我想告诉你,发现侪辈都是傻瓜,带给我的并不是什么优越感——我之前已经说过,没什么比龙尨的世界更诱人,因此我并不需要建立在别人之上的优越感——而是不可逃脱的孤独感。
但这无疑是一句废话。自闭症能不孤独么?自闭症而不孤独,岂不如同太阳围绕地球转一样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