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喧哗闹腾的教室里突然之间炸开了锅,瞬间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象。学生们声嘶力竭,仰着脖子扯着嗓子“自欺欺人”,大声背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有头悬梁锥刺股,闻鸡起舞的“大丈夫”之态。
表面的繁荣掩饰不了暗中的惨淡,就如我脸上的微笑掩饰不了内心的疲倦。别看此刻书声朗朗,一片祥和,实则波涛汹涌,暗流涌动,各种乱七八糟的小动作蠢蠢欲动,跃跃欲出。我太了解这些学生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有相当一部分整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挖空心思处心积虑冒学生之大不韪,作奸犯科之事层出不穷。
我双手背后,紧绷着满脸的严肃,来来回回踱着方步。隔着厚厚的眼镜片,用朦胧的眼光一遍遍巡视着学生们,就如国王在巡视自己的疆土,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军队,校长在监视自己的校园,羊倌在放牧自己的羊群。
虎头蛇尾!果不其然,三分钟的热情过后,读书声渐小,一些不安分的思想混杂在读书声中磨拳擦掌,蠕蠕而动。我无计可施,只好裹紧棉衣,干咳两声,尽力掩饰自己黔驴技穷的无奈。
突然,我看见后排两个男生交头接耳,叽叽咕咕,似乎在窃窃私语。这两个王八羔子!胸无点墨,双手画不了八字,三纸无驴。一天就知道见缝插针地黏在我跟前,给我提水扫地,看我练字,和我说话,鞍前马后,把我伺候得像个皇帝。从来就不知道学生当读书习字,“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一天口干舌燥,劳心费神,他们半个字都没听见。
实在不像样子!杀鸡儆猴!刻不容缓!商鞅变法,割掉了拥护者公子虔的鼻子,孙武治军,杀掉了吴王的爱妃宠姬,景帝平乱,腰斩贤卿晁错于东市。“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今晨我要痛斥爱生,以儆效尤,立师道之威严,扬学堂之正气!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机立断,不断则乱!左边一个头缩着脖子,手塞在衣兜里乱掏。我蹿至跟前,正当怒火汹涌,即将喷涌而出之时,他突然抬起头来,脸上堆着笑,将手伸至我面前,“老师,给你麻籽!”小小的麻籽,密密麻麻,攒聚在掌心,散发着幽幽光泽,也散发着温暖,瞬间便融化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昆仑之巅聚起寒冰冷雪。
好险!差一点酿成大祸,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如曹孟德一样,错杀磨刀霍霍,准备杀猪宰羊招待自己的恩人吕伯奢全家。
读书的同学都安静下来,转头嘻笑着注视我。我咧着嘴刚要伸手,突然灵光一闪:这群兔崽子!学校三令五申禁止吃零食,学生会干事们每天东厂西卫一般,搜宿舍,翻抽屉,怎么重拳之下还有勇夫,教室里光天化日之下赫然出现这些漏网之麻籽。这麻籽虽小,不是零食还能算大餐?这不是烟筒里招手,把我往黑处引吗?今日进了他们的陷阱,上了他们的贼船,以后还怎么大言不惭,为人师表?再者,会不会是个阴谋?当年刘邦为吃一顿饭,鸿门宴上差点性命不保;宋太祖用几杯酒,释了功臣们的兵权;杨修分吃了曹操一盒蘇,遭到忌恨;念书时我去拜访同学,吃了半个猪蹄,结果让我帮他掏粪。天上不会掉陷饼,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该如何是好!
正当我七上八下,难以定夺之时,手却不争气地伸出去。学生将麻籽放到我手上,满脸轻松,低头背书了。“老师,我也有。”“老师,我也有”……又有五六个学生笑嘻嘻地将手伸到我面前,手里握着黑黝黝圆滚滚的麻籽。我呢,不争气地将这些麻籽全装进了我的衣兜。
我转了两圈,才将刚才麻籽惹起的喧闹安静下去,教室里又响起了读书声。可我不得不为自己刚才卑鄙龌龊的想法惭愧,“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佛教《无常经》也云“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又想起苏东坡与佛印的故事。苏东坡问佛印:“吾乃何物?”佛印说:“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很高兴,他见佛印胖胖堆堆,打趣道:“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佛印笑曰:“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哈哈!不敢往下想了!
我将双手插在衣兜里,不停翻搅,任凭碎小圆滑的麻籽在我指缝间滑落。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这些麻籽该如何处理,吃还是分给其余学生。若分发下去,借花献佛,全班学生齐磕麻籽,咆哮学堂,成何体统!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的花。我养着两盆君子兰,有六七年之久,自第一年"昙花一现”之后便在温润的楼房中“死于安乐”了,如今茎粗叶肥,翠绿养眼,就是不开花。老花匠教我一招,把熟麻籽埋进花盆,来年定会开花。怪我平日疏懒,丢三拉四,总是忘记,每年看到别人家君子兰开花时才想起麻籽未买。说也奇怪,这小小的麻籽以前很多,到处有“麻籽,大麻籽”的叫卖声,这几年突然销声匿迹,难得一见。今日不费吹灰之力,“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要把这些麻籽埋进花盆,开成灿烂辉煌的花朵。
可转念一想,这是学生的一片心意,怎能埋进污黑的泥土?我又嘴馋,哪能等到放学拿回家。还是吃掉吧!怎么吃?我吃麻籽,如老虎吃苍蝇,一颗一颗哪能过瘾,我不会和妹妹小时候一样,麻籽接二连三打进嘴里,只见嘴唇蠕动,麻籽皮乱飞。我牙不好,重三叠四,又参差不齐,小小麻籽常常钻入牙缝,徒增许多烦恼。不钻入牙缝者,常常因用力过猛,烂碎成渣,舌头翻来搅去分不出皮肉。我便抓一把扔进嘴里,大吃大嚼,浓香满嘴,最后连皮带瓤全吞咽下去。可这是教室里,自习课上,众目睽睽之下大嚼麻籽有失文雅。
其实一颗一颗吃也不对,作为老师,怎能造次。自己又自制力不强,管不住嘴,尤其是瓜子等东西。在家时我常常发誓不吃了,可不知不觉中,手就伸进盘子,待反应过来,盘里已空空如也!我常常让家人将这些东西放远点,别让我看见。
如今,这小小的麻籽就在我指间翻滚,散发出香味,烫手的山芋一样,让我左右为难。这该如何是好?
咦!嘴里怎么这样香!蓦然发觉,当我的思想溜着瓜皮到处滑行的时候,讨厌的手偷偷将麻籽源源不断地送进嘴里!